喬良將軍:中國軍隊到了必須改革的時候

正在進行的軍隊體制改革如今備受關注:去年北京宣布裁軍30萬,如今該工作進展情況如何?7大軍區調整為5大戰區之後,戰區與兵種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此前被稱作“二炮”的中國火箭軍與其他兵種如何配合?新成立的戰略支援部隊的職能有哪些?圍繞海外讀者關心的諸多問題,《紫荊》雜誌記者再度採訪了著名軍事專家、空軍少將喬良教授。

成功的軍改和國家的興盛緊密相關

喬良指出,自從去年“9˙3”閱兵習主席宣布裁軍30萬始,中國軍隊全面深化改革的大幕就已經拉開。全世界的軍隊,從古至今,為了適應戰爭的變化,都不斷地對軍隊進行改革。因為戰爭總是處在變化之中,軍隊必然要隨之變革以適應這種變化。

喬良借古今,娓娓道來。他,中國古代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就懂得軍人變革對提升軍隊作戰能力的重要性。如果趙武靈王不去學北方的胡人把衣服剪短,讓他的士兵們擺長袍,騎在馬背上使用弓箭去戰鬥的話,他就不可能最終戰勝對手。大秦帝國的崛起,更是打破世襲制,對軍人不分貴賤、不問出身、論功而行賞,將帥擢拔於卒伍,使軍人深諳為國而戰就是為自己而戰的道理,於是奮勇而戰,橫掃六合,為中國的第一次統一建立了不世之功。中國古代一次次的軍事變革一直延續到晚清,李鴻章創建北洋水師、袁世凱的小站練兵,都是在搞軍事改革,不過,中國的軍改從古代到今天,成功的例子卻比較少。

歷史證明了,所有成功的軍改都和這個國家某一段的興盛密切相關,這意味著軍改不成功的國家,往往也失去了國家興盛的機會。古羅馬軍團出現,從古希臘亞歷山大時期的城邦鬥爭中汲取了經驗,最終古羅馬帝國興盛一時。拿破崙正是借著法國大革命的雄風,打破貴族才能擔任軍官的等級制,激發平民的戰鬥熱情,使法國軍隊達到了輝煌的頂點。這些由軍改改變國家命運的例證,並不少見。而軍改失敗,一個國家可能衰落、可能滅亡,這種例子也不少見。

今天的中國,也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就是中國的軍隊已到了必須改革這一步。任何一支軍隊都要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而不能躺在對上一場戰爭的勝利回憶中睡大覺。以美軍為例,喬良,從海灣戰爭來看,美軍的軍改是早於海灣戰爭的,沒有美軍的軍改,就不可能有海灣戰爭的勝利。那麼,美國為什麼會軍改?喬良認為,這和它在朝鮮戰爭、越南戰爭連吃兩場敗仗有很大的關係,尤其越南戰爭對美國創深痛劇,甚至使得越戰結束後回國的美國士兵遭受國民的鄙視。為什麼呢?第一,美國軍隊在不該打仗的地方打仗;第二,美國軍隊打的還是敗仗。這使美國人從越南敗回後痛定思痛,開始了軍事改革,美國人稱之為軍事革命。這大幅度地提升了美軍的作戰能力,其效果在海灣戰爭中甚至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在此之後,美國人又連打了三場戰爭,每一場戰爭都充分發揮了軍事革命帶來的優勢。

軍令軍政分開對於制約腐敗非常有利

喬良回顧,反觀中國軍隊,35年裡沒有打過一次大戰,即使邊境有零星小戰,距今也已30年了。首先,這30年裡中國軍隊沒有檢驗自己戰鬥力的機會。其次,改革開放時期軍隊要忍耐,這又使整個軍隊的發展比國家的發展相對晚了將近20年,中國軍隊一直處於不發展、要忍耐的狀態,可是國家的經濟卻在發展。這就生了一個問題,國家經濟得到了長足進步,但是人們的意志卻在“本世紀無大戰”,“一切向錢看”中變得淡化和鈍化,這雖然讓中國迎來了一個和平發展的好機會,但是對於軍人來講,卻並不能是個好事情。因為很難在社會一片“歌舞昇平”中,讓軍隊獨善其身,始終保持旺盛的鬥志。特別是當年允許軍隊經商,這在很大程度上消磨渙散了整個軍隊的戰鬥意志。中國重新重視軍隊建設,應該是從1996年台海危機開始,中國軍隊重新撿起了可能需要打仗的意識。

喬良認為,此次軍改,把軍令軍政分開對於制約腐敗非常關鍵。歷史上各國軍隊,在軍令軍政不分開的情況下,都很難杜腐敗現象。軍政軍令分開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分權體制,制約腐敗的一個重要手段其實就是分權。今天很多人在談軍政軍令分開時,更多的是從它有利於提升戰鬥力有利於打勝仗來講,其實還應該看到的一點,就是這種模式有利於抑制腐敗。如果不改,不拆廟,不騰空籠子,怎麼換鳥?光靠自然淘汰,能把十多年裡在郭、徐這兩棵大樹上聚集的毒蘑菇清除乾淨?其實恰恰就是體制編制的改革,間接地使一些被郭、徐欣賞和提拔的人無枝可依,這些人自然而然就被淘汰。它實際是從編制體制上整體地對郭、徐時期的壞影響進行淘汰。所以,這對於反腐也是一個很有利的組織措施,或者就是一種制度反腐。

軍改最大的變化是戰區制的成立

喬良指出,這一次軍改與以往的不同在於,前幾次所謂軍改其實就是裁員,這一次也有裁員,但卻決不僅僅是裁員這麼簡單。這次軍改最大特點是全軍上下全動,從中央軍委到基層部隊都要動。四總部整編後變為了軍委設的辦事機構,原來的小軍委大總部變成了今天的大軍委小總部,這也為中央軍委主席集中指揮、統一領導全軍鋪平了道路。以後軍令政令的政策規定都將出自中央軍委一家領導機關。這是從結構上實行調整,可以是軍改的一大亮點。

此次軍改最大的變化是戰區制的成立。喬良告訴記者,戰區制的實行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需要下一步去試驗和磨合。因為這是中國首次嘗試著把軍政和軍令兩大職能分開。由軍政部門來掌管部隊的日常管理和訓練,再由軍令部門來負責指揮部隊作戰。

中國軍隊現在分成了五大戰區,有很多人對此不解,甚至有人提出質疑。美軍也有戰區,但卻是把戰區設在海外,是針對別人的,中國怎麼會把戰區設在國,針對誰呢?喬良解答道,這其實完全是一種無知,由於美軍是一種全球性的存在,所以它把戰區設在海外幾大洲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美軍同時有中央司令部,難道這意味著美國人把美國自己當戰區嗎?並不是。所以“戰區”只是一個名稱,它的存在指代的是作戰方向。

比如北部戰區面對的是整個北部方向,東部戰區面對整個東部方向,它針對的是戰爭方向,也就是戰爭來自於哪個方向就由哪個戰區來負責指揮應對。這裡戰區是一個方向性概念。但需要明的是,中部戰區不是指方向,它是負責其它戰區的後備和支援,等於是戰略預備隊,無論哪個方向要打仗,中部戰區都是後盾。所以戰區的概念不要理解成區域概念。此外,五大戰區之間是平級的,都由中央軍委來負責協調指揮。

意味深長的是新成立戰略支援部隊

喬良指出,過去,中國軍隊的編制體制一直就沒有理順,半個多世紀裡,一直是十大軍區制、九大軍區制一直到後來的七大軍區制,每個大軍區都是大軍區級,和軍兵種平級,沒有陸軍司令部,這就意味著中國有七支陸軍、一支空軍、一支海軍和一支二炮。這種編制下,本來總參應該是全軍的總參,最後不得不擔起陸軍司令部的職能,這些都明我們軍隊的整個體系沒有理順。那麼這一次軍改,等於把這個問題理順了。

這次軍隊把二炮改成“火箭軍”,是對二炮的一次“正名”。實際上二炮本身就是一個軍種,之前僅僅出於保密考慮,而把它長期稱作兵種,本身是對其定位的一種不合理。這次也糾正了這一點,二炮成了一個獨立的軍種。為什麼美國沒有二炮、沒有火箭軍?因為中國的火箭軍是一支非常獨特的部隊,這支戰略打擊部隊承擔著戰略軍種的功能,所以給二炮一個名正言順的定位是非常必要的。

談到新成立的另外一支部隊,喬良頗有深意地指出,此次軍改真正意味深長的是成立戰略支援部隊,也是軍改的另一大亮點。未來戰爭第一仗一定是網電空間戰,而網電戰部隊不可能在平面空間作戰,一定是立體作戰,立體到超過天空,達到太空。所以,太空力量的投入才能確保網電戰的順利進行並直到奪得勝利。戰略支援部隊未來將擔當極其重要的角色。

只有聯合演習和戰爭期間戰區才有管兵的權力

在回答記者“這樣一來,戰鬥力就比原來強多了嗎”的問題時,喬良坦率地回答:“難。改革實際上只是提供了一個筐子,真正的實力在於我們往這個筐子裡裝什麼東西。”

軍改只是把這個新筐子做好了,原來軍隊是裝在舊筐子裡,現在把舊筐子裡的東西挪出來,裝到新筐子裡去。我們把軍隊放進新筐,就是要讓它在新機制中煥發生機,這種新機制,可以理解為生成軍隊新的戰鬥力的孵化器。可是究竟能不能真的生新的能力,就取決於在新的編制體制下,全軍的整合、磨合、訓練、演習。

談到戰區與軍兵種之間的隸屬關係時,喬良指出,平常戰區的部隊是由各軍種自己來管理和訓練,但是一旦進入多兵種聯合演習,就得由戰區來管理指揮。由多兵種的聯合演習變成多兵種的聯合作戰,還是由戰區來管,由中央軍委下達命令,調派部隊。有戰區統一實施聯合作戰指揮,戰區部隊三軍司令部都低於戰區級別。戰區儘管和軍兵種平級,但只有戰爭期間戰區才真正擁有統兵的權力,而軍隊的調配權力,全在中央軍委。

戰區司令部只負責指揮部隊演習或實戰,平常的管理和訓練都歸戰區部隊自己管理。軍委一旦發令,無論是演習或實戰,抑或是國發生自然災害需要部隊救援,戰區的空軍、海軍、陸軍、戰略支援部隊或火箭軍都要按軍委命令出動,此時這些部隊就要歸戰區司令部管轄和指揮。比如西部戰區出現震災,這時候如需中部戰區部隊調到西部去,這支部隊在救災行動中就全歸西部戰區暫時統一管理指揮。

這些經驗都是美軍實驗過的,叫做模塊化、積木化。就像搭積木,一會搭成個樓、一會搭成個車,其實就是那幾塊積木,根據任務不同來拼搭成不同的功能結構。

喬良認為,下一步部隊重點工作就是整合磨合,這需要一個較長的適應期。中國軍隊如今對於現代戰爭已經生疏了,現在突然換成全新的編制體制,確實需要一個適應過程。相信經過軍改磨合之後,具有光榮傳統的解放軍的戰鬥力一定能大大提升。

磨合過程需要一定時間

早在28年前,喬良就和劉亞洲、王湘穗一起寫了《關於中國軍隊改革的思考》,其中一條重要建議就是成立陸軍司令部,遺憾的這一富有遠見的建議被否決了。對於此次軍改,喬良讚賞的表示,此次體制的設置和過去相比科學先進了很多,它把軍隊中存在的可能生矛盾的各種關係大體理順了,尤其是減少了一些不必要的層級。過去軍隊疊屋架床臃腫低效,比如中央軍委領導全軍,四總部也領導全軍,而四總部下面又有軍區,軍區本身又和軍兵種平級,這樣一來每個軍區司令又相當於一個軍種司令。這種情況怎麼可能防止政出多門,彼此扯皮?

過去談解放軍組織機制改革時往往回避兩個問題:一是四總部過於龐大,有些總部的職能互相重疊,而總部過於龐大就容易生官僚化。而且容易政出多門,讓下面的部隊無所適從,應接不暇,這就讓部隊拿不出更多的時間去考慮提升戰鬥力的問題。二是大陸軍的問題。“大陸軍主義”由來已久,它既記錄了解放軍輝煌歷史,同時也成了未來軍隊向小型、靈活、精准方向發展的障礙。所以,過去這種關係一直理得不順,嚴重影響了部隊整體能力的提升。現在,所有的政策號令都直接來自中央軍委,下面就是理解和執行。

喬良,軍改第一步是計劃於2017年完成,但是這只是在編制體制層面上的塵埃落定,真正實現軍隊的大目標,落實習主席提出的“能打仗打勝仗”的要求,遠不是一個時間表可以劃定的,這就需要所有部隊在新編制下的加緊管理訓練的磨合。因為每一支部隊都要重新整訓,比如,原來這支部隊歸甲方管,現在歸到乙方名下了,在這種情況下,乙方如何去指揮它?每支部隊都有自己的特色和風格,可能甲部隊善守,而現在編配給乙部隊,而乙部隊的特點是善攻,它的傳統可能和甲很不適應,這種情況下甲乙彼此都要適應,而且還要共同研究新的戰法,就新戰爭帶來的新問題進行新的訓練,在訓練的過程中發現新問題再解決再提高,這個磨合的過程需要較長一段時間。

何況現在還有一些新的訓練方法,像最近空軍出動20多架轟6奔襲萬里,連跨4個戰區,中途6次停留,這樣的訓練過去從沒有過。它是通過一種新的作戰方式來進行訓練。現在有了新方法,不能只是一支部隊20架飛機這麼幹,而是所有的部隊都要這麼幹,這種演練模式把一支軍種全都帶動起來的話就需要時間。

戰略支援部隊是一支新部隊,喬良披露,這支部隊不隸屬陸、海、空、火箭,所以這支部隊將來還很有可能會有新軍服。火箭軍馬上就有新軍服了。不同顏色的軍服實際上就是不同部隊的標誌,讓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來,軍隊雖然是一個統一行動的武裝集團,但如果大家全穿一樣的衣服,彼此之間連區分都很難,光是一個臂章是不用的,要從整體上一看就知道是哪個部隊的。這使彼此非常容易區分,也便於指揮管理。

喬良表示,軍隊所有的標誌不是拿來裝飾的,除軍銜外,比如胸前的資歷章,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個人是什麼級別,就能確立我是要聽從你還是我可以指揮你。左胸是名牌,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名字,右胸前是臂章,一看就知道是哪個部隊。這樣就迅速地確立了軍隊成員的歸屬感。所以臂章這次是改得最快的,所有的部隊一成立,臂章馬上就到位了。

新任命的各兵種指揮官非常出色

中國軍隊精簡30萬,是這次軍改的重要環節。喬良,大部分沒有了位置又還年輕的人,可能會儘早地自謀職業或是選擇轉業、復員。230萬人減掉30萬,接近於整個部隊員額的七分之一。而且主要裁的不是士兵,是軍官。裁軍官的話就很可能不是7個人裡減1個,而是4個人到5個人裡減一個。在這種情況下,位置就變得緊張。這次軍改,高級將領中只有2個人是提升的,其他全是平調,這就明部隊晉升的位子少了,上升的空間小了。

軍改之後,部隊指揮官整個是一次大換血。記者提出請喬良對這些任命的將帥給以一個評價。他沉吟了一下,誠懇的評價道,此次習主席任命的軍兵種或戰區指揮官,大部分都可以是非常出色的,完全應該到達這樣的位置。他舉例自己熟知的戰略支援部隊的司令高津中將,他高司令非常酷愛學習,他的刻苦學習精神遠超出一般的學者。喬良就親眼在他的辦公室看到,四壁掛滿了圖片和地圖,地圖上畫滿了他自己標注的各種各樣的記號和文字,而且大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這些書全都插滿了字條,他是一位學者型的將軍,而且事業心很強,又年輕,這樣的人提拔起來這個軍隊才會有希望。

另外習主席這次擢拔的關鍵崗位的軍事主官,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打過仗。這些人當年打仗的時候可能職銜都不太高,只是連長或營長,最高到團長,但是上沒上過戰場,聽沒聽過槍炮聲,不可同日而語。喬良表示,在戰場上,子彈從你的頭頂上劃過,炮彈在你的身邊爆炸,和鞭炮響完全是兩碼事。參過戰的人,如果再遇到戰爭,他們的戰場適應能力極強,心態非常平穩,這樣的人到了戰場上才不會驚慌失措。比如這次被任命為武警參謀長的秦天少將,他就是當年在老山輪戰時期的團長,戰場經歷使他後來即使寫電影劇本,也比一般作家的戰爭實感強烈得多。

還有此次新任命的陸軍司令李作成,就是37年前的戰鬥英雄,他手下的很多人也是真正參過戰的,有一些人則指揮過重大行動,比如2008年的冰雪災害,正常時期,應該一周才能完成的搶險作業,在尤海濤軍長指揮下,不到24小時就打通了廣東省被冰雪阻斷的重要通道。現在尤軍長已經是第一屆陸軍副司令。這些人除了是有實戰實幹經歷的人,還有一點就是他們是在郭、徐時期都是備受壓抑的人,他們能幹,但不屑行賄而得不到重用。

訪談最後,記者提請喬良談談此次軍改的感受與期待。他說,期望此次軍改不要只變成一次“騰籠換鳥”,軍隊要真正做到換一代新人,而換一代新人最重要的是換腦。喬良認為軍改就是既要“騰籠換鳥”,更要“騰籠換腦”,讓新的人上來,帶著嶄新的思維走到新的崗位上。“騰籠換鳥”相對來說較容易,但是“騰籠換腦”就比較難,因為換腦是需要換觀念,換思維方式。如果這些人還懷著舊思維,走上新的崗位,也沒用。但是一個人有新的思維,在舊的崗位裡也發揮不了作用。所以這兩者必須契合,就是在新的崗位上用新的思維方式去解決新的問題。

多年前,與人合作寫出《超限戰》的喬良,如今仍然筆耕不輟,於近日即將出版自己的新書《帝國之弧——物線兩端的美國與中國》。對此,我們充滿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