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述評:「特朗普新政」解析

與其說我們在關注特朗普,不如說我們在關注與他上台同時到來的一個大時代。整個人類社會正面臨300年未有之變局,資本主義主導的人類社會將在這場巨變中走到盡頭,新的社會形態將取代資本主義,就像300年前資本主義取代封建社會一樣。現在看,我們大家都沒為此做好準備,特朗普也同樣沒做好準備,他並不真正理解這個把他推上總統寶座但卻充滿巨大不確定性的時代。

文|國防大學教授 喬良

特朗普入主白後的第一個正式工作日,以署行政命令的方式,宣佈美國退出TPP

特朗普當選是全球化衰退的結果

不理解特朗普就無法理解這個正在巨變的時代。這是關係整個人類社會的大變局,特朗普的勝利恰好與這場變局處在同向位、同時段上,於是讓人覺得好像是特朗普要帶來什麼變化,實際上特朗普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種變化,他的勝利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預示了這個大時代本身將要發生的變化。

當今世界處於全球化的衰落期。這輪全球化的興起始自美元的全球化進程,它的衰敗勢必也源自美元全球化的衰退。要知道,美元與黃金脫鉤之後的40多年來,是金融資本在推動全球化進程。

正因為是金融資本在發揮推動作用,才導致產業資本在本輪全球化中受挫。美國國內情況也是如此,其結果是美國國內中低端製造業不斷向外轉移,逐漸陷入產業空心化狀態。當極少數人獲利而其他大部分人沒能獲利時,不滿情緒就會抬頭,這種情緒一般會被灌輸到民粹主義運動中去。因此,今天民粹主義在全球範圍內的興起,與全球性的經濟失敗是因果關係。可以說,特朗普的勝利就應時而生。

特朗普之所以能贏得勝利,不過是美國底層百姓對美國式「確定性」的厭棄或拋棄,轉而選擇了不確定性。因為選擇不確定性可能還有希望,選擇確定性就完全沒了希望。那麼特朗普真的會給美國人帶來變化麼?當然會帶來一定變化。但僅以某個人的一己之力很難與整個社會抗衡。美國200多年間已經形成自身的政治傳統,擁有完備的政治體制,也有自己特殊的獲利方式,這些都非一人之力所能改變。那麼特朗普能夠改變什麼?這個有待我們繼續觀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會從根本上改變美國。

特朗普能讓美國「再次偉大」嗎?

美元推動的金融全球化已經快進行不下去了。

2008年金融危機對美元全球化造成重創,使美國人利用輸出美元的方式從全球範圍內獲利這條路越走越窄。現在美聯儲除了量寬政策就是加息降息,它的手段越來越少。

特朗普的崛起確實代表了美國底層民眾民粹主義的抬頭和對全球化的厭棄,他們希望特朗普用實體經濟為美國帶來變化,但這終究需要某種從金融全球化中退出的計劃和機制。特朗普的舉動表明他最終可能想要退出金融全球化,但目前來看特朗普顯然還沒有成熟的退出機制,他甚至根本就沒考慮到全球化的問題。

特朗普要恢復實體經濟,先不說有無可能,即便他可以搞成,恢復後的製造業就會有產品,產品生產出來就要出口,出口就會產生順差,這就和美元靠逆差向外輸出的模式產生矛盾,因為大量的順差會壓制靠逆差輸出美元這種美國人搞了40多年得心應手的獲利方式,美國金融利益集團會答應嗎?因此,美國不可能讓製造業都回去,美國企業主們承擔不起那麼高的成本,美國消費者也承受不起超高成本產品的高價格。由此可見,中低端製造業回歸美國前景渺茫。特朗普恢復製造業的努力結果,更大的可能是既傷害了美國的虛擬經濟,又拯救不了美國的實體經濟,兩頭落空。

而在意識形態方面,特朗普的經歷決定他不是一個搞意識形態鬥爭的行家裡手,他早就摒棄了政治正確那一套,轉而尋求能為美國帶來實際利益的商業模式。如果繼續以這種對政治正確滿不在乎的態度搞下去,那麼美國佔據了幾十年的全球道義制高點,終將要瓦解,普世價值的燈塔形象也就隨之坍塌。

應該說西方在普世價值觀上的倒退並非從美國開始,而是美國人對歐洲的某種追隨。特朗普加入了英國脫歐所掀起的這一思潮行列。難民問題確實把歐洲折騰得夠嗆,歐洲國家的民粹主義甚至「反動」思潮將會因此變得愈發強烈,這樣下去會有更多國家為了自身安全和利益脫離歐盟。如果歐盟瓦解,各國都制定自己的移民政策,那將意味著強調自由流動的申根協定必然完結,整個西方都將在普世價值上向後大踏步地倒退。

此外,特朗普還聲稱要讓其盟友日韓及北約成員國承擔更多美國駐軍費用。這雖然不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但卻是美國全球體系的一部分。如果美國按特朗普的辦法「再次偉大」的結果,是讓美國人重新「光榮孤立」,那就等於讓美國退出其在二戰後精心構建和主導的國際體系。我們知道,美國精心營造的全球體系和它推動的全球化互為表裡,相互糾纏。美國戰後很多軍事行動都是為了維護這套金融全球化體系。在這種情況下,退出一方勢必然傷及另一方。如果退出金融全球化傷及它所主導的國際體系,那美國的替代方式是什麼呢?顯然特朗普還沒這樣的考慮,這跟他的變革心切但政治經驗不足有關。

如果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就是讓自身強大,不包括它過去一直不願放棄的世界領導權,那麼,這個目標真有可能成功。問題是,特朗普不可能讓那麼多美國人跟他一起放棄已成習慣的全球領導權。這種領導權就是建立在戰後70多年美國苦心經營的國際體系以及美元與黃金脫鉤40多年來的金融體系之上。因此,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還是會落空。

不僅如此,在特朗普的一系列逆反美國傳統政治取向的政策影響下,美國社會內部早已存在且被「政治正確」所掩蓋的階層和族群矛盾還會日漸公開化,令美國社會的裂縫進一步擴大。

美俄關係的兩難境地

美國在恢復實體經濟方面就毫無機會麼?那倒不是。有個領域它是有機會的,就是頁岩油和頁岩氣。問題是,國際油價現在位於50美元上下,而美國頁岩油氣技術雖然取得重大突破,但成本仍在75美元以上。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抬高油價。而要達到這個目的,美國唯一的手段,就是打仗,把其他產油區投資環境打壞,把油價打高之後,好讓美國賣油。

可這不是美國一家之力能做到的,俄羅斯也在產油區打仗,那麼特朗普很有可能想與普京聯手在其他產油區打仗,把油價打起來,讓美俄兩國賣油獲利。如果特朗普真這麼做了,其意圖顯然是避免在中俄兩條戰線作戰,意在兩個拳頭收攏集中全力打擊中國。但這裡同樣存在一個悖論,因為如此一來,美國可能就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讓俄羅斯的外匯儲備暴增。美國將不得不再次面對一個不僅軍事上,而且經濟上也變得強大的俄羅斯。

事實是,美國人無論如何也不願面對那樣的現實,因為在美國看來,中國相比俄羅斯更有確定性。雖然中國未來能強大到何種程度目前尚難料定,但中國肯定不像俄羅斯那樣「莽撞」,更重要的是也沒俄羅斯那麼多的核彈。能夠對等摧毀美國的只有俄羅斯的核武器,那麼美國人願意面對一個重新強大起來的俄羅斯麼?這恐怕是特朗普還沒好好掂量過的又一個重大戰略取舍問題。這從他選擇親俄的邁克爾,弗林做他的總統安全事務助理即可看出。而後者最近因與俄駐美大使秘密通話被媒體曝光,遭到美國朝野上下質疑,被迫辭職。可以說是對特朗普走美俄接近路線的一個當頭棒喝。這給特朗普的理政能力帶來巨大考驗,其中最能考驗其智慧的一點,則是如何判斷誰是美國的主要對手。

對華政策是否由軟對抗轉為硬對抗?

儘管上台執政將近一個月來,特朗普在努力兌現他對選民的承諾。但對中國,他仍遲遲沒有出手,還停留在試探性「叫牌」階段。很清楚,特朗普是一個只有50%民意支持率的總統,還有幾乎一半美國人反對他。就任後,他要耗費很大精力去對付或整合反對黨、本黨內部反對他的人以及不投票給他的民眾。這個時候我們如果急著跟他「硬磕」,那就等於給了特朗普轉移國內矛盾,通過外部危機整合內部不團結因素的借口和機會。因此我們最好的應對策略是以靜制動,而非以動制靜。

在我看來,他跟蔡英文通電話是一次精心策劃,這種精心程度不亞於當年里根總統就任後不久的那次「試話筒」的典故。在某次記者招待會開始之前,里根走到台前去試話筒,敲了兩下,突然冒出一句「下面我宣布,立刻轟炸蘇聯!」此言一出,頓時使蘇聯領導人陷入極度緊張,馬上讓大使追問華盛頓,結果華盛頓說那只不過是總統在試話筒開玩笑。就是憑著這麼一股牛仔勁,里根把蘇聯從勃列日涅夫到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再到戈爾巴喬夫的四代領導人都給嚇著了,每代領導人跟他打交道都很小心。里根接著宣布搞「星球大戰」計劃,更把蘇聯拖入軍備競賽,這成為蘇聯解體的原因之一。

國際述評:「特朗普新政」解析

當地時間201724日,美國華盛頓,當地民眾在白宮附近示威遊行,抗議特朗普「禁穆令」

特朗普上台當天就廢止了TPP,但這對中國來說沒什麼可欣喜的。他不搞TPP並不意味著放過中國,而是認為TPP沒用,他寧可直接放話跟中國打貿易戰。如此一來,特朗普就可能把奧巴馬對中國的「軟對抗」、「巧對抗」,直接變成「硬對抗」。為此中國不得不做好準備應對特朗普的直接貿易戰,進行低水平的互相制裁。如果中國在貿易戰中拒不讓步,予以反制,那麼美國可能不排除用軍事力量進行恫嚇甚至摩擦沖突,把軟較量變成真正的硬對抗。

所以,我認為特朗普雖然會調整奧巴馬的亞太政策,但不會從西太平洋後退,相反,他會繼續加大對中國的壓力,他已經準備把在亞太地區的美國軍艦,從現在的270多艘增加到350多艘。美國要想打贏貿易戰,一定會需要更強硬的軍事手段與之配合。由此我們不妨推想一下,假如特朗普「新政」在其國內推行順利,美國與中國較量的領域,將主要集中在貿易和金融範圍。如果推行不順,不排除特朗普會鋌而走險,進一步加大軍事恫嚇和訛詐,甚至不惜通過與中國在南海或其他地點擦槍走火甚至武裝衝突,轉移其國內矛盾焦點,借機以外壓整合其內部。因此中國必須對此提前做足心裡和物理準備。

屆時中國應對的好,讓美國的硬對抗失效,不但中國的經濟利益、安全利益不會受損,國際格局也會為之一變;但若是應對不好,就會不光是經濟利益、安全利益受損,連國際地位也會一落千丈。所以,如何應對?一味退讓,可能讓人家突破一點,滿盤皆輸;一味強硬,則可能帶來投資環境惡化、資本撤離。平衡點在哪裡?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將取決於決策者的智慧。

中國的機會在哪裡?

我們正處在互聯網空前普及的時代。互聯網本身不支持霸權,支持多元化。這種多極化正好是中國的主張,美國則主張一超獨大。互聯網還將帶來去貨幣化趨勢。去貨幣化之際,美元恐怕也難幸免。美國手中最主要的兩項權力就是政治權力和貨幣權力,如果兩項權力都被互聯網削弱了,那麼美國的霸權就將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這就是中國的機會,因為我們既不會沉浸在自身傳統的老思路中,也沒完全接受西方那一套,這種大腦思維的軟化狀態才容易形成新理念。西方已經在它那套理念中固化了,中國的老理念也已被西方摧毀,這使我們恰好處在創造新理念的相對優勢狀態。互聯網經濟時代已經開啟,互聯網政治時代也在孕育中,沒有霸權負擔,又肯學人長處 ,這是中國彎道超車的有利條件和理想要素,中國必須緊緊抓住,充分利用。

原文刊載於《紫荊》雜誌2017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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