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思維勿非黑即白

小時候看電影,首先要區分人物的忠奸,愛恨分明、黑白清晰,這是一般人最歡迎的,因為這樣毋須認真地去思考。作為心智成熟的人,自然不能什麼都簡單地一分為二,非忠即奸、非對即錯、非白即黑。可惜今日香港成熟的人越來越少。不少人貌似成年,其實卻和小孩一樣,眼中只能忠奸二分,與自己不同就是奸惡,要鬥爭打倒。香港政壇很多時候更是如此,不問對錯,只問立場。照此發展下去,必無益於香港發展。

認真思考要擺事實,講道理,從不同角度去探討論證,其實相當費神吃力,往往苦思殫慮,也未必能得出結論,找到答案;有時按着思維邏輯,一步一步推出結論答案了,但卻和自己固有的想法不符,理性上駁也無從駁,但感情上改又不想改,一如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說的「其可信者不可愛,可愛者不可信」,今日之我很不願意打倒昨日之我,那就會困惑苦惱得很。無論生活上或心理上,一般人都喜歡均衡穩定的狀態,所謂「均衡」。而原有的均衡一打破,而新的均衡又未確立,就會杌隉不安,惶惶不可終日,沒人願意陷身於這樣的狀態之中。既不想費神,更不想不安,最好當然是輕輕鬆鬆的依然故我。

 港人思維勿非黑即白世界既美好又複雜,年輕人要勤於思考,敢於面對事物的複雜性。圖為早前舉行的香港動漫電玩節,吸引了大量年輕人到場


世界黑白相混 勿簡單二分


隨着人事漸長,閱歷漸多,慢慢能夠了解到世間事物是非對錯截然二分的很少,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黑白相混,在兩個極端之間存在一大片的灰色地帶,所謂「要了解事物的複雜性」云云,正是要我們提防簡單二分的謬誤。

就像有人贊成A,有人反對A;贊成A的是君子,反對A的就一定是小人嗎?春秋時代,孔子是聖人自不用說,晏嬰則是齊國智辯過人、不畏權勢的賢臣。一位立身行道,名滿天下;一位勤政愛民,功在家國;孔子至齊,聖賢聚首,似乎理應相逢恨晚,引為知己。然而《史˙管晏列傳》卻記載:(齊)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通「悅」),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

可見齊景公最初對孔子是大為欣賞的,對「正名」「節財」之說更深有同感,本來準備厚加封賞;不過晏嬰卻大加非議,認為儒者淆亂(滑稽)法度,倨傲難順,所提倡的禮節更奢靡浪費,繁瑣不堪,不符合平民百姓的實際需要,以後齊景公見到孔子就顧左右而言他,待遇削減,禮也不談了。

晏嬰對孔子是誣陷污蔑嗎?不見得,從行政運作的角度看,準則明確,令行禁止,是效率的保證,如果整天有人自以為是,爭辯不休,施政就無法順暢。至於人民,最重要是倉廩實,衣食足,把時間資財花在喪祭儀節上對日常生活影響很大,今日內地農村常有因婚喪舉債而造成沉重負擔的,可見晏嬰的顧慮絕不是杞人之憂。反過來,從孔子儒者的角度看,一切制度儀典其實都是道德秩序的體現,看到不恰當的構思安排當然要提出反對,必要時更須據理力爭,堅持真理絕不是倨傲;而厚葬崇喪的作用在於教人慎終追遠,如此民德方能歸於厚實,怎可以輕言改易!

晏嬰與孔子看法不同,主次有異,但雙方目標卻一致,雖然道不同而不相為謀,一方固然是君子,而另一方卻絕不是小人。

道不同無需相互為敵

 港人思維勿非黑即白 世間事物是非對錯截然二分的很少,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年輕人看問題務必要提防簡單二分的謬誤。圖為重新開業的香港荔園遊樂場


類似的爭議還見於晉國的叔向和鄭國的子產。魯昭公6年,鄭國把刑法刻鑄出來,所謂「鑄刑書」,把法律條文化,明晰化,固定化,讓人民在可為與不可為之間有清晰的依據。這是因應當時國家領土擴張,人口繁衍,商業勃興的現實情況而放棄古來的禮治而改為法治。不過,既名為「刑」書,重心當然在於從消極方面以刑罰禁制違法行為,忽略從積極方面去誘導提升的道德教化,沒有「閑之以義,糾之以政,守之以信,奉之以仁……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以和,臨之以敬,涖之以彊即『強』),斷之以剛」(《左˙昭公六年》)。當時主其事的是子產,叔向給他寫信,大加非議,認為鄭國會敗於子產之手(強終子之世,鄭敗其乎」)。對叔向嚴厲的批評,子產的回覆是強吾以救世也」,雖然不能接受,但仍然表示感謝(「既不承命,敢忘大惠」)。叔向和子產同樣是以才德見稱的名臣,同樣是道雖不同,但目標一致,兩者也絕不是正邪之爭。

反對棄禮用刑的,不僅是叔向,還有孔子。鄭國鑄刑書之後20餘年,即魯昭公29年,晉國也鑄了刑鼎,當時孔子也大加非議。除了因為會破壞當時的階級制度之外,還因為以刑懼民是治標而不治本的做法,只會做成一批外在行為上奉公守法,但內裡卻沒有是非羞恥之心的國民(即《論˙為政》所謂「民免而無恥」,「免」指不觸犯刑法)。那麼,孔子也應該和叔向一樣反對子產吧?孔子對子產鑄刑書這行為應當是反對的,但對子產這個人卻很欣賞,甚至有人批評子產的時候,孔子還為之辯護:「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左˙襄公三十一年》)雖然這話是在子產鑄刑書之前說的,但似乎並未因鑄刑書而有所改變,《論語》中仍然保留有「(子產),惠人也」加惠於百姓的人,見《憲問》章),「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執事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養(《論˙公冶長》)等評價,政見不同並沒有影響相互之間的尊重。道不同雖然不相為謀,但也無須咬牙切齒的相為敵。

 

意見相左不可劍拔弩張


鑒古思今,不免令人感慨。香港政壇近年來擾嚷吵鬧,幾乎無日無之。無論什麼事情,首先按自己立場判斷你是友是敵,一經確定,是朋友的曲意百般袒護,不惜指鹿為馬;是敵人的則大肆含沙射影,簡直何患無辭。最荒誕的還有某些所謂「本土」派,滿口正義公平,不僅視建制派為敵,對「泛民」也戳指大罵、處處狙擊;天下似乎並沒有陽關道,只有自己那條獨木橋,什麼人都要跟着走,不走就要推下水。

不知是否流風所及,日前有中學生在校門拉起條幅示威,組織者署名「抗議××(校名)暴政關注組」。什麼是「暴政」?原來是校方增加補課時數,多設模擬考試,又提前15分鐘上課等等。對學生而言,負擔當然是加重了,不過校長反問得好——跟自己的意見不同,就是「暴」?學生是否想過學校也是為了學生好?何須如此劍拔弩張?對事物看法不同,提出的解決方法不同,在現代社會中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別人與自己有異,不代表對方就是壞人。強把複雜的事物簡單二分,只是小孩子不成熟的表現。

事實上成熟與否,在心理學上是有測試標準的:一、是否願意接受折衷方案。二、是否願意以避免衝突的方式去解決問題。三、是否知道世界是不完美的。四、是否知道解決問題的方法可以多於一個。五、是否知道情況在改善之前可能先變壞。

 港人思維勿非黑即白孔子雖反對子產鑄刑書,但對子產本人卻很欣賞,甚至有人批評子產時,孔子還為之辯護。圖為山東曲阜孔廟大成殿


貌似成年 心智幼稚


可惜今日香港成熟的人越來越少。不少人貌似成年,其實卻和小孩一樣,眼中只能忠奸二分,與自己不同就是奸惡,要鬥爭打倒。中學生如此尚可理解,只要將來成熟起來就可以了。但不少人其實是不想長大的,近來很多年輕人喜歡把自己喜歡的人稱為「BB」,除了什麼「翠如BB」(無線女藝人黃翠如)、嘉欣「BB」(香港小姐鍾嘉欣)之外,我還看過把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稱為「祖堯BB」的。BB你、BB我,我們都是一群BB,永遠在父母的羽翼之下,那世界多美好,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要費神思考,為什麼要面對事物的複雜性,為什麼不簡單的劃分忠奸?香港的將來如果由這群「BB」接掌,那就正如子產所說,把名貴的錦繡交由學徒剪裁!

孔子、晏嬰;叔向、子產之間的矛盾,我們習慣上稱為「君子之爭」,君子固然是君子,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成人。「成人」一詞原出《論˙憲問》: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子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本意是才德兼備、文武雙全的多面手,今天用來指成年人。我們不要陳義過高,什麼文武雙全也不用管了,就成熟點吧,香港需要的是成熟(adult),而不是童心未泯(kidult)。


作者係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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