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單身圖譜
文 | 李幸
一、阿端和李凌(上)
頂著一頭蓬亂頭髮、喘著熱氣的香港人阿端,咬著一塊三文治,跨著急促的腳步,在密集蒸騰的人海裡左沖右突;在用力把最後一口三文治使勁塞到嘴巴之後,他就這樣鼓著腮幫鑽進了地鐵。
阿端略微凸起的肚子和翹著的臀部都貼著人,前後不能動彈,他含著那口三文治,久久吞不下去。阿端正從西營盤趕往觀塘的公司。他望了望我:“對唔住,遲咗少少。”(對不起,晚了點)
阿端三十五歲,程序員,穿衣講究,襯衫筆挺得像塊板。他這個年紀,仍然跟父母一起擠在不足五十平的房子裡,單身。他說:“唔係我不想搵女仔,可能真係冇呢個命。”(不是我不想找女朋友,可能真是沒這種命)
像香港歌手陳小春一樣唱出“我沒這種命”的人,只怕不在少數。港漂女生李凌就是另外一例。她在外人的眼裡,絕對是男生都願意圍著轉的可愛類型,可她偏偏就是單身。她白天在一家中資企業做財務工作,晚上沿著海邊跑步,周末追美劇、爬山、做美食。偶爾買張機票,去到別的國家待幾日,發發朋友圈。可是樂觀的她,也會流下眼淚:“唉,命裡註定沒人愛。”
阿端生活在港島,李凌生活在九龍。他們互不相識。他們只是香港眾多單身青年的其中兩個,而這樣的兩個人,上天也沒想過要將他們安在一起。他們就這麼自顧自的單著。
香港的單身問題已不稀奇,在哪個城市都一樣。單身的話題從新鮮成了老生常談,卻自始至終沒有冷卻。從找不到對象,到正常的離婚,到順其自然,再到成為流行的選擇,單身這個詞被賦予的含義,一直在跟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更新。
熱氣騰騰的城市,凌晨一點的街。一邊廂,年輕的情侶兩依依,始終不散去,他們手拖手,嘴裡嘟噥:只要跟你在一起。另一邊廂,孤獨的人兒在遊蕩,他們彷徨的身影,交織的音符高低不平,串成令人悲傷的曲。香港是浪漫主義的天堂,也是浪漫主義的地獄。
維多利亞港,有音樂人在獻唱
(作者攝於尖沙咀,2017.9.29)
二、香港單身圖譜
“別的女人可能對談戀愛更感興趣,而我卻覺得能當導演很威風。”香港著名女導演許鞍華這麼說道。她年逾古稀,單身,但活得快樂。她什麼都不缺,因為她有電影,她把藝術看成是知性的愛情。
香港著名演員張曼玉在經歷了多段感情之後,回歸單身。從轟烈到平靜,這不是意味著她愛的失敗,而恰好表現了她愛的執著。“最美的愛情,是戛然而止的。”能夠堅毅和坦然地面對孓然一身的結局,這本身就是一種優雅的勝利。邵美琪說過,“我一向懂得照顧自己,不用別人照顧一生。”
他們是明星,他們也是平凡人。許許多多的平凡人,都正在單身,或即將單身。單身成了新常態,單身人群從非主流跨向了主流。單身者製造的現象,影響越來越大,他們的合力,正勾勒著一幅新的社會圖譜。
許鞍華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托爾斯泰這句話,用到單身者們的身上,也是對的。在香港這個城市,高企的房價,慘烈的競爭,快速的生活節奏,男女比例的失衡,前景的不可期,讓更多的人,並不能如許鞍華一般,灑脫地寄情於物,一個人掌控一切,而是面對兩個人的情感,想要要不到,又或是望而卻步、想要不敢要。還不能忘記那些遭遇不幸、痛失家人的單身者,還有諸如阿端那樣的等待命運者,他們,讓“單身”這個字眼,更多的是帶上悲劇的色彩。
如果說被動單身者是在被質疑和被安排中隱忍前行,那麼,主動單身者則開始大膽地發出聲音:好好對自己。他們被打上“貴族”的標籤,他們在社交平台上無所顧忌地表演。他們不用糾結愛情的微妙,他們不必戴上房奴的鐐銬;他們永遠都有時間,去爬山看海蕩鞦韆,然後換著城市刷臉。
所以,我們到底是自私了,還是進化了?
本地的一份職場人士婚姻情況調查顯示,香港男性居民不願意結婚的最主要原因是為了避開買房,從而維持自己相對的高收入,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和消費,不會為婚姻所累。而另一份出自荷里活商場的“香港女性幸福指數”問卷結果顯示,在逾1,300名受訪女性中,有61.6%的人認為單身女性“頗幸福”以及“非常幸福”,主要是由於生活自在,不必背負家庭責任,以及有更寬的圈子和更多的個人發展機會;其中54%的女性認為婚姻生活“頗不幸福”。
按香港特區政府統計處2017年7月給出的統計數字,目前香港從未結婚的人口為196.53萬人,因離婚、分居或喪偶而獨居的人口為70.69萬人,所以大致推算出香港的單身人口約為267萬人。這個數字大約佔香港總人口734萬人的36.38%。從比例來看,排除部分還在讀的學生,單身現象確實已不容忽視。同樣的,在內地,根據民政部門顯示的資料,單身人口已超過兩億。
或許,我們是真的進化了。我們寧願“剩”著。我們全然顧不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過時的說法了。
甜品店裡的單身女生
(作者攝於香港紅磡 2017.7.29)
三、單身背後的經濟
龐大的單身數據,這絕非一時的潮流,這是真正的變革。單身現象在慢慢改變我們對傳統的看法,以及在確鑿地影響著一個城市的經濟。無論是香港還是內地,典型的夫妻家庭模式,正逐漸被“一人家庭”所取代,“一個人的經濟”正在崛起。
“一個人的經濟”,也就是單身經濟,這個說法源起自西方經濟學家麥卡錫在2001年《經濟學人》提出的“單身女性經濟”概念。在麥卡錫眼中,那些獨身女性收入不菲,相比其他階層,她們更有花錢的激情和衝動,只要東西夠時髦、夠奇趣,她們就會一擲千金。如今,當時的女性特征擴散到男性,“單身經濟”已摘掉“女性”的帽子。單身男女們,掙脫了孤獨的藩籬,顛覆了單身的定義。他們自我意識極強,注重生活品質,有情趣,熱衷消費。他們哪怕並不富裕,對現狀的感覺也非常良好。如果哪天感覺不夠好了,他們就會加大消費,花錢療傷,一頓火鍋解決不了問題,那就兩頓。
蘭桂坊(作者攝於2017.3.5)
無獨有偶,日本著名管理學家大前研一也提出“一人經濟學”,認為如今青年單身男女、中年失婚族,以及白髮獨身族正漸漸變成社會主流,他們催生了一系列商機,成為商家開採的新金礦。
商人的嗅覺是敏銳的,他們內心清楚單身者們喜歡消費什麼。單身社會的消費趨勢,傾向娛樂和輕快的方向,強調精神層面的自由享受,注重體驗型消費,講究活在當下。那些有家庭象徵的大型物件或者奢侈擺設,不是單身者的目標。“輕奢”才是重點。2014年,單身青年公寓、共享生活空間在香港開始如雨後春筍般滋生——商家定位的消費者,除了皮包族,便是單身一族。
在針對單身而設的商機裡,阿里巴巴的“雙十一”購物節稱得上偉大的發明。當南京大學的四個大學生把11月11日定義為“光棍節”後,單身者們從此擁有了自己官方版本的慶祝和消費的時間。阿里巴巴抓住這個歷史的機遇,通過消費單身主義,再將之發揚光大,最終把11月11日這天變成了一個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消費狂歡日。
香港的單身也不會寂寞了。2016年,“雙十一”進駐香港。本只屬於單身的節日,通過商家的魔術手,最終變成了全民參與的日子。“光棍節”這個略顯不雅的稱謂,已被“雙十一”完美替代。
繁華的背後有悲哀。單身經濟,大概可謂“吾之砒霜、彼之蜜糖”。單身者們潛藏的困難,竟成了商家挖不完的寶藏。
四、阿端和李凌(下)
去年的九月,一群香港青年前往麥理浩徑徒步。穿著T恤的阿端,跟平素裡穿著襯衫的他,判若兩人。走到西灣海灘的時候,他突然轉身問我:“唔知佢有冇男朋友咧?”(不知道她是不是有男朋友)然後阿端的手,悄悄地指向走在前面的李凌。
三個月後,我收到了一張照片,那是阿端對著李凌,開心地大笑。很顯然,香港單身圖譜裡,已經沒有他們了。
阿端和李凌
(Karina攝於紅棉路香港公園,2016.12.12)
注:文中阿端和李凌按本人意見,均為化名
編輯:鄒李蕾
本文為紫荊原創,歡迎點讚並轉發到朋友圈
轉載請留言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