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鑄古今自在人——悼念饒公

2月6日凌晨,國學大師饒宗頤教授於香港逝世,哲人其萎,令人深感悲痛,各界人士紛紛致哀悼念。值此之時,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李焯芬先生特向本刊推薦國務院參事王國華先生撰寫悼念饒公《陶鑄古今自在人》一文。文章記載了王國華先生與饒公交往的諸多往事,饒公學術之廣博深厚、人格之莊重高潔在文章生動可感的細節描繪中呈現讀者面前,令人肅然起敬。

文|國務院參事 王國華

2015年4月27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北京中南海紫光閣會見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香港大學榮休教授饒宗頤先生


饒公走了,在睡夢中羽化登仙,走得安詳自在。從此,天上多了顆文曲星,世間再無我饒公。

饒公去世前一天,剛約定再去看他,帶去我習練的“五體心經”,完成他六年前的囑咐。不想他淩晨仙逝,我止不住老淚橫流。我們亦師亦友幾十年,先生的人品、學問深深感染了我,這些天,先生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諄諄教誨言猶在耳。

大圓覺智

饒公晚年失聽,行動不便。但清瘦的軀體裡,有一顆堅強樂觀的心,頭腦裡有中華文明陶鑄的不朽靈魂,支撐著他一路走來,百歲高齡仍飛巴黎,去北京,出席中外文化交流活動,以堅定的文化自信,傳播中華文明。

饒公笑稱自己是半睡半醒之人,每天下午四點至六點左右精神最好,他常在這段時間,在女兒饒清芬的精心護理下,接待客人,收看電視。我也經常選這一時段到饒公寓所——愛賓室,邊品茶,邊向他請教,談歷史、談哲學、談文化、談國運,最近幾年主要是向他請教書法問題。饒公有問必答,往往不知不覺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每次都是一餐文化盛宴。

2017年9月26日下午,我去看望他。當我用擴音助聽器告訴他,十九大即將召開時,饒老拿起筆寫了“習主席,好國運”六個字。清芬說:“這段時間他常看電視,知道十九大要召開,他衷心欽佩習近平主席以最高智慧領導國家前進,等他精神好時,可能他還會寫。”10月6日下午,清芬告訴我,饒老今天精神好,寫了“大圓覺智”四個字,表示對主席的敬重,委託我在十九大前轉送習主席。國務院參事室王仲偉主任得知此事後,非常重視,即時幫助完成了饒公的心願。

我與饒公幾十年的交往中看到,每到國家大事來臨,他總是站在中華文明的高度去審視和認識。最近幾年,他敏銳地覺察到一個新時代的來臨,用盡最後的力氣,從佛學智慧中選取“大圓覺智”這四個字,獻給這個新的時代。

早在2013年7月5日,饒公就在《人民日報》發表題為“中國夢當有文化作為”的文章,衷心擁護習主席弘揚國學的一系列論述,提出了要創建21世紀新經學的建議,他堅信,中華文明復興的新時代到來了。

陶鑄古今自在人——悼念饒公

2014年11月,王國華先生於饒公愛賓室與饒公交談,右一為饒公女兒饒清芬女士


心經簡林

饒公在九十多年的書法實踐中,不斷進行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探索與創新,他的《論書十要》、《書道管見》、《心經簡林》及他親自指導我編寫的《書法六問》和《書法四字經》,都有許多精彩論述。我和他的得意門生鄭煒明博士都認為,饒公在文史哲各領域均作出了重大貢獻,其中最傑出的,當屬中國書法。他的書法理論創新和書法作品,都達到了中國書法史上的又一個高峰。

饒公書法,技法豐富,功力深厚,五體皆備,自成一家,被稱為“饒體”。他以博大精深的學問為底蘊,博采眾長,真正實踐了“孕南帖、胎北碑、融漢隸、陶鐘鼎”,融會各體,共冶一爐。他精研甲骨學、古文字學、敦煌學、簡帛學,並對甲骨、楚帛書、侯馬盟書、流沙墜簡及楚地竹簡等文物上的古文字,涵泳體會,創作出獨特的古文字書法作品。他的懸針體篆書、沉著靈動的隸書、一筆書行草,都具有真正的創新意義。

在完善和創新中國書法理論體系方面,饒公開創性地把“簡帛書”作為中國書法的源頭,使中國書法之源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上千年。他說: “中國書法研究有三個階段:帖學、碑學,簡帛學。書法程式化以後,就很難突破了,沒有新意可言。但是簡帛上的字,基本上沒有程式,有很多創意,而且是筆墨原狀,絕無碑刻折爛臃腫的缺點,以此為師最好了。”“21世紀的書法是簡帛學,許多寫書法的人不懂簡帛。不是回到碑,而是回到簡帛。這個‘回’不是回頭,而是借舊的東西來創新,因為缺乏舊的延承,首創很難。這是簡帛的時代,我願意獻身,把重點擺在這上面。”

饒公自20世紀50年代起,就著意於簡帛學的研究,發表了多篇論著。除文字考釋外,還對其書法特色詳加論述,並創作了大量簡帛書法作品。不僅發現和確立了中國書法之源,也為新時代中國書法如何創新發展,指明了方向。

饒公身體力行,以隸、篆、簡帛三法融合的新書體,創作了大型榜書《心經》。坐落在香港大嶼山的著名文化景觀“心經簡林”,就是香港特區政府根據饒公的榜書“心經”,耗資950萬建造的大型戶外文化工程,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戶外木雕經林。 饒公榜書《心經》,在書法藝術上開創了隸、篆、簡帛三法融合,簡約玄澹的新書體。它是在繼承泰山經石峪《金剛經》隸楷書體基礎上的創新和發展,既吸收了篆的瘦勁森嚴,又融入了簡帛的古樸蒼勁和簡約明快,造就了超然飛動的意境,堪稱當代書法史上的一絕。

饒公九十二歲時寫過一幅《古人世事魏晉簡七言聯》:“古人大抵亦如我,世事何嘗不可為。”饒公的榜書《心經》就是對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書法藝術的創新。他在榜書創作上己經超越古人,有了新的發展。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在文化大繁榮大變革的歷史背景下,以隸書為基礎,融合隸、篆、魏三法而產生的偉大藝術作品。饒公榜書《心經》也是在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新時代,以隸書為基礎,隸、篆、簡帛三法融合而產生的偉大藝術品,造就了中國書法史上的又一座高峰。

1980年饒公65歲登泰山,觀摩崖石刻《金剛經》,心靈為之震撼,遂立下宏願,要在香港建造一項類似的文化工程,後經考察,香港的山石不像泰山岩石堅硬,便放棄了搞石刻工程的想法。21年後的2001年,饒公已86歲,他沒有忘記自己在泰山發下的宏願,又有了新的創意。他讓女兒買來宣紙,借來巨型羊毛筆,在四尺宣紙上揮毫,用兩個多月時間創作榜書《心經》,共用了260多張宣紙。作品隨後在香港中文大學體育館展出。巨幅《心經》全文,占滿整個籃球場地,古意渾穆,蔚為壯觀,引起轟動。

2003年香港爆發非典,饒公把榜書《心經》送給香港市民,以賜福消災。特區政府隨後決定,以巨型非洲花梨木刻經,在大嶼山建造大型戶外木刻經林——心經簡林。歷時三年,耗資950萬港元,預計壽命100年,2005年竣工。現在是遊客常去的著名的文化景觀,也是品味饒公書法藝術的最佳去處。

饒公97歲生日時,對我說:“假如上天再給我兩三年,我就百歲了。”我問他還有什麼需要我做,他就說了四個字:心經簡林。我花了近兩年時間,對饒公榜書《心經》和泰山經石峪《金剛經》進行比較研究,把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和饒公榜書《心經》中42個相同的字,一一比對,分析每個字的結體與筆法,才逐漸認識到饒公榜書《心經》的藝術價值,撰寫了《心經簡林——饒宗頤的書法藝術》一書,由京港兩地出版社同時出版。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心經簡林》,選為饒公百歲千人壽宴的禮品書,送給前來祝壽的所有賓客。

陶鑄古今自在人——悼念饒公

1980年,饒公在泰山經石峪前觀摩崖石刻《金剛經》


一字百萬金

2008年5月,四川汶川發生大地震。當世界的目光聚焦中華民族萬眾一心抗震救災的時候,為汲取中華傳統文化的智慧,解讀中華民族大愛精神的文化內涵,我專訪了饒公。在兩個多小時的訪談中,饒公的許多真知灼見和他的大愛情懷,感動了我們。現節錄部分對話實錄,以展現當時的場景。

王:饒老,我們大公報準備舉辦一個汶川大地震的抗震救災展覽,展標初定為“大愛無疆”,但也有不同意見,您有何指教?

饒公: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不必客氣。我認為“大愛無疆”這四個字好。這次四川大地震,從國家領導人到普通人,表現的就是“大愛”,無疆界的“愛”。從地域上講,世界上的朋友都來援助,是“無邊界”的,從愛的深度和廣度上,也是“無邊無際的”。“大愛無疆”好,很貼切!

王:我了解香港的幾大宗教,和諧相處,基礎就是“愛”。儒教主張“仁者愛人”,基督教講“博愛”,道教提倡“不分善信的愛”,佛教講“大慈大悲大愛”。“大愛”是否是人類精神家園的主角?

饒公:是的,“道教”教義中貫穿著“大愛”,提倡“愛民治國”。我國領導人在這次地震中的表現就是“愛民治國”。儒釋道三教宗旨都是愛。我的書房也名為“愛賓室”。

王:老子說的“聖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是否是一種無我的“大愛”境界?

饒公:是的。“大愛”是指愛的程度,達到“無我”狀態的愛,就是“大愛”。“大愛”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王:這次大展的會標“大愛無疆”,我想請先生來題寫。這樣的大展,會標請您題寫才相配。

饒公:這是我應該做的,為賑災出力人人有份。我很樂意做。別看我九十二歲了,寫大字我還行。就寫八尺大的吧。

我寫“無疆”的“無”字,就寫“无”,因為“无”並非“無”的簡化字。“无”字是很古老的字,早在漢代,就有“无”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天屈西北為无”,是指“天”字最後一捺屈西北,便為“无”。所以,當初我國公布的簡體字,有些是很科學的,是研究了各方面的情況才定下來的,不只是為了書寫方便,“无”字便是一例。而“無”是由上邊一個篆體“林”字,下邊加個“亡”字組成的篆體“無”演化來的。樹林都死了,也就“無”了。

王:一個“无”字,還有這麼多學問,教授給我上了一課。2006年我訪問台灣時,民進黨當政,有人說:“大陸把一些漢字都簡化了,年輕人對歷史資料都看不懂,這不也是去中國化嗎?”假如我了解“无”與“無”字的歷史演變過程,回答問題時就更主動些。

饒公:我們古人造字是很有學問的,形、聲結合是造字形式之一。在以符號為主體的世界文字中,我們漢字是獨一無二的。比如“大愛無疆”的“疆”字,是“強(彊)”字,古字中無“土”的“疆”字等同“強(彊)”字,再加“土”字。強土為疆,國家不富強,就沒有疆土可言。

饒公的“大愛無疆”四字,由潮州商會副會長高佩璇以五百萬港幣賑災義買。饒公一字過百萬,成為當日點擊率最高的大新聞。但饒公賦予“大愛無疆”四字的文化內涵 ,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陶鑄古今自在人——悼念饒公

2008年,饒公邊書邊講”疆“字的結體,右二為王國華先生,右一為潮州商會副會長高佩璇女士


養生有道

1977年,饒公寫了一幅養生詩卷,題目就是《養生有道》。饒公的養生之道,大致有四個方面:一是“神仙起居法”,二是不間斷地腹部呼吸,三是書法養生,四是“因是子靜坐法”養生功。

2002年,饒公傳我“神仙起居法”,先生告訴我,該法是通過唐代大書法家楊凝式的《韮花帖》傳承下來的,釋文是:行住坐臥處,手摩肋與肚。心腹通快時,兩手腸下踞。踞之徹膀腰,背拳摩腎部。才覺力倦來,即使家人助。行之不厭頻,晝夜無窮數。歲久積功成,漸入神仙路。

饒公解釋說:“人體健康也要行中庸之道,從腹部入手,持之以恒,必受益。” 他把每個動作示範給我看。實際上就三個動作:手摩脅與肚,兩手腸下鋸,背拳摩腎部。比較容易學,但要達到饒老的水平還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堅持做,受益匪淺。但先生2009年教我的“不間斷腹部呼吸法”,我至今沒學會。先生說不間斷腹部呼吸,首先要自靜其心,去除雜念,無欲無求,才能做到。先生寫過兩米長的巨型條幅,就是《自靜其心延壽命 無求於物長精神》。

饒公的書法養生,達到了一種崇高的境界,甚至有專家稱,饒公的書法為“心境書法”。饒公認為,書法是開啟人們心智的一把鑰匙。他有一枝茅籠筆,筆杆上刻著“何可一日無此君”。他在《論書十要》中說:“作書運腕行筆,與氣功無殊,精神所至,真如飄風湧泉,人天湊泊,將磅礴萬物而為一,其真樂不啻消遙遊,何可交臂失之。”要達到這種境界,是很不容易的。

先生說:書法重在煉氣,精氣神合。“動筆前,要調和氣息,收斂元神。書寫中,要書與心應,安和簡默,動中習存,應中習止,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為此,他還專門為我寫了一個扇面,上寫蘇東坡《答謝民師論文帖卷》:“大約(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 為文如此,養生亦然。

饒公的“三顆心”

2009年,按國務院參事室領導的要求,我先後五次,就宗教與文化建設問題請教饒老,並到廣東、新疆等地進行考察,最後以兩人對話為主線,寫成了《宗教與文化建設問題》的調研報告,呈送中央。報告定稿後,饒老認為問題的關鍵是信仰問題,修心問題。他建議我以修心為宗旨辦一個《心月刊》,還用兩種書體題寫了刊名。同時,還寫了四個“心”字的條幅送給我。我問他,你給我寫這麼多“心”字是什麼意思,他笑著說,篆體心,形似人的心臟,是童心、初心,其他幾個心,是好奇心、自在心、天心、地心。

許多人都講饒公有三顆心:童心,好奇心,自在心。饒公童真般的好奇心,使他暢遊書海,筆耕不輟,活到老,學到老,永不言休。他曾對我說:“王公,人應該活到老,學到老。我已練習書法90多年,到現在仍覺得需要老師。由於有這個心態,所以就產生出力量來。我今年已快100歲了,仍感到學有不足之處,仍需要改革自己,這樣作品就豐富多了。我的書畫作品主要產生在60歲退休之後。90歲後,又創造了荷花新畫法。你不是也喜歡我用新法畫的大蓮花嗎?”

饒公的一些書法作品,也揭示了他的童心童趣,如“天真爛漫”四個字,就確實給人以童趣天真的感覺。

2012年6月16日神州九號發射升空,正巧我們約定那天共飲午茶。一落坐,他便滿懷激情地用狂草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六個字:穿天心出月脅。並說:我們文人寫文章講究穿天心,出月脅,頂天立地,氣沖霄漢,現在我們的飛船正在穿天心出月脅,實現了我們的夢想。又順手寫了他13歲時寫的詩《穿天心,出月脅》:

燈盡目朧倦欲眠,一行一字尚流連。

睡時積欠以千計,詩境獨遊垂十年。

不學後山臥草蓋,頗師張籍啖焚箋。

為詩終似為文苦,月脅天心費出穿。

13歲寫的詩,82年後觸景生情,順手寫出,一字不差,既使我吃驚,又使我認識到,饒公少年時已經有追求頂天立地,氣沖霄漢的夢想。

陶鑄古今自在人——悼念饒公

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饒宗頤書


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是饒公在修心上不懈追求的目標,他之所以能在人生最後時刻,安然自在地離去,就是他一生修來的正果。饒公常寫的,也是廣大讀者最喜歡的一對條幅就是“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中流自在心,就是激流中有定力,保持自在心。自在心是一種思想境界。如何進入自在心態,饒公也寫過另一對條幅:“動念當思其所以,居心不可有然而”。即從起心動念開始,就要思考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自己的居心是否正確。饒公做到了,始終保持自在心的境界,一直到安然離去。

饒公做學問,始終堅持求真、求是、求正。2011年,他獲首屆中華藝文終身成就獎,頒獎儀式於12月19日在北京舉行,先生讓我替他去北京領獎。臨行前我問他,你有什麼話要講?他說:就講“求真、求是、求正”,做學問就靠這“三求”。我問他,怎樣才能做到這“三求”?他說:“陶鑄古今,可以求真,有自在心,才能求是、求正。”

饒公駕鶴離去,令人悲痛不已。但轉念一想,101歲高壽,生死輪回,是自然法則,只要人們記得這個人,就是永生。我相信,饒公不朽,先生永在!

寫到這裡,仿佛聽到饒公對我說,離去,即非離去,是名離去。陶鑄古今自在人——悼念饒公


本文發表於《紫荊》雜誌 2018年3月號

责编:李幸

編輯:李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