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康:沙士之後 “浴疫重生”

2003年香港沙士一役中,位於沙田的威爾斯親王醫院首當其衝,是最早發現病人、接受病人最多、醫護人員受到感染也最多的醫院之一。馮康醫生其時剛剛來到威院擔任行政總監4個月,也不幸被感染,好在一個月后即康復。

|本刊記者 羅影

馮康:沙士之後 “浴疫重生”

馮康在香港公營醫療體系內工作逾30年,5年前轉職香港中文大學

威院醫護人員的專業與敬業有目共睹,他們自願組成的“Dirty Team”(專責處理沙士患者的前線醫護人員團隊),獲當年《時代週刊》評選為“亞洲英雄”。而馮康在戰勝了自身的沙士病魔之後,創辦了“沙士互助會”並親任會長,希望能夠幫助那些深受沙士之苦的人們走出生理與心理的陰影。

沙士一役雖然已經過去了15年,但對香港社會來說,它絕對不是能夠輕易煙消雲散的陳年往事,沙士給香港社會及醫療體制帶來的巨大衝擊,時至今日仍然可見清晰的烙印。而對於馮康來說,雖已於5年前離開威爾斯親王醫院、轉職香港中文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但沙士之役可能是他職業生涯中最難打、也最難忘的一場仗。

“沙士是不同的”

記者:2003年沙士於香港大規模爆發時,您正在威爾斯親王醫院工作。當時整個醫院處於一種什麼樣的氛圍?

馮康:威爾斯親王醫院是香港公立醫院的龍頭之一,對於大型災難性事件的處理其實是很有經驗的,比如96年的“八仙嶺大火”(注:1996年2月,一所中學的師生在八仙嶺遠足期間遭遇山火,導致3名學生及2名老師死亡,13名學生受傷),大批傷者都是送到威院救治的。還有香港從前經常發生泥石流之類的災害,每次我們對於災害中的受傷者也都處理得很好。

但沙士不同。在其他災害性事件中,醫護人員自己是健康的,但在沙士中,最先受到感染的就是醫護人員。我記得很清楚,2003年3月10號,星期一,大家回來上班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一個病房好幾位同事同時請病假。那是一個很大的病房,分4個病區,每個病區8張病床。當時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同事同時生病。但醫院管理層很重視,當晚就把50多個醫護人員和他們的家人叫回來,臨時開闢了一個會議室用作診室,給他們做初步檢查,結果發現幾乎有一半人出現了肺炎跡象。當時醫院都是滿的,只能把急診室里的觀察病房作為臨時隔離病房,正好擺下22張病床,多一個也沒有。

我永遠無法忘記沙士爆發的第三天,我們在威院召開全體員工大會,告知同事們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是一個特別震撼的經歷,我站在前台,面前的300多雙眼睛里充滿了焦慮、恐懼、惶惑、無助和無奈……沙士之後,我繼續面對過很多挑戰,但沒有一件事可以與沙士相比。

馮康:沙士之後 “浴疫重生”

沙士之後,香港人的防護意識提高很多,習慣於在感覺不舒服時主動戴口罩

記者:您做了多年醫生,此前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

馮康:“非典型性肺炎”其實並不是新東西,早在我讀書的時候,1970年代就已經有這個名詞了。之所以叫“非典型”,就是因為沒有人能診斷出這種肺炎到底是什麼原因引發的,找不到特定的致病病毒。不過,以前發現的都是零散的,大規模爆發這是第一次。所以,對醫院的同事們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大家開始紛紛議論:這是什麼原因啊?我們的防護措施夠不夠啊?我們應該怎麼去應對啊?為了給同事們一個交代,我們請了袁國勇教授和黎錫滔醫生來威院會診,袁國勇是我的同班同學,黎醫生是瑪嘉烈醫院傳染科的專科醫生,二位連夜趕來,討論應對措施。不過,因為當時還沒有弄清病因,我們討論來討論去,也就是對付一般傳染病的控制方法。

那時候,沈祖堯決定,把內科病房的醫護人員分成兩組,一組是Dirty Team,專門去照顧那些可能受感染的病患,另一組是Clean Team,負責診治其它病人。最初受感染的都是內科醫護人員,後來內科人手不夠,外科護士長就主動請願,帶著她的團隊加入Dirty Team。再後來,因為其他科的病人減少,骨科、婦產科等科室的同事也都自願過來幫忙。你知道,在香港,醫護人員做這些危險的、額外的工作,是沒有一分錢額外報酬的,雖然大家心裡都很恐慌,但基本上沒有人說不願意,都自願地來照顧受感染的同事和病人,我真心覺得,我們威院的同事們都很勇敢。

政府的反應很快

記者:那時候,從醫院的管理層、醫管局到香港政府,都是怎麼應對的?

馮康:應該說,從醫院管理層到政府,各級機構的反應和採取措施都很及時。

威院發現病情的第三天,我們就把一間會議室變作了控制中心和數據中心,每天在這裡開兩次會,中午一次晚上一次,通報病人的病情進展、病房的安排等情況。會議室里有一塊白板,寫滿了病情進展、病房調動、防護衣物供應等各種數據,董建華先生來探我們時,還讚我們“很專業”。

不過,當時威院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根本沒有隔離措施。甚至以傳染病專科聞名的瑪嘉烈醫院也都一樣,病房結構都是1970年代設計的,空調系統很落後,很難對受感染的病人做到有效隔離。因此,在疫情發展的前期,最激烈的辯論之一是:我們需不需要關掉急診室?甚至需不需要關掉整間醫院?有些人覺得應該關掉,不應該再接收其他病人,以免增加傳染機會;也有些人認為不應該關掉,要是有病人心臟病發卻沒辦法進醫院怎麼辦?後來是衛生署做出明確決定,不關閉醫院。

後來淘大花園爆發疫情時,政府很快派人去調查原因,並及時採取隔離措施,將受感染最嚴重的E座居民送往鯉魚門度假村和麥理浩夫人度假村隔離,這是香港歷史上從來沒有採取過的措施。此外,政府還從世界衛生組織請了專家來會診,其中包括福田敬二,他是全球最權威的流感病毒專家之一。從請專家到決定是否關閉醫院、是否隔離居民,應該說,香港政府的反應都很快,做決策很果斷。

記者:當時中央對香港控制疫情有沒有給過什麼幫助?

馮康:中央政府給我們送了很多防護物資,那時候就是我代表醫管局出面接收的。

在淘大花園爆發疫情之後,防護物資不夠突然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病人陸續進了觀塘的聯合醫院,後來醫管局決定把他們集中送到瑪嘉烈醫院。瑪嘉烈醫院傳統上是傳染病醫院,香港的公立醫院中傳染科集中在這裡。一下子湧進幾百個病人,給瑪嘉烈醫院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前面說過,瑪嘉烈醫院和威爾斯親王醫院一樣,都是1970年代設計的陳舊病房,根本沒有有效的隔離設施,更糟糕的是,醫護人員的防護衣物也不夠。雖然有人認為只要戴好外科口罩、加上勤洗手,就能夠防止病毒傳播;但也有很多人主張,應該給醫護人員最好的保護,需要口罩、眼罩、手套、保护衣,從頭到腳嚴密防護。我們發動了香港所有的供應商,但防護物資還是供應不足。

中央政府知道香港的情況之後,給我們送來了很多防護物資。是我代表醫管局去接收的,很大一批,有了這批防護物資之後,醫護人員的防護問題基本上就完全解決了。

沙士之後,更好的香港

記者:沙士給香港社會帶來了哪些改變?

馮康:沙士之後15年來,香港人的防護意識提高了很多。比如使用公筷、感覺不舒服時主動戴口罩、勤洗手,所有醫院大門口、很多公共場所的出入口都有洗手液,進出的人會主動洗手,這些都是沙士之後才普及的。上世紀80、90年代,很多人認為香港地區的傳染病已經受到控制,甚至有人建議關掉瑪嘉烈醫院的傳染科。沙士爆發之後,就沒人敢說這個話了,瑪嘉烈醫院的傳染科不但不能關掉,還新建了一座傳染病大樓。沙士之後,香港還成立了衛生防護中心,並且每年在公立醫院做傳染病爆發的演習。這些做法除了應對流感,對防止其他的傳染病爆發,比如肝炎,也都很有好處。

沙士之後,世界衛生組織的角色也有所轉變。在那之前,世衛組織是沒有公布“疫區”的權力的,而沙士之後,世衛可以公布某個國家或地區為“疫區”,通過這些措施來控制傳染病在全球的傳播。

馮康:沙士之後 “浴疫重生”

沙士給香港公營醫療體系帶來巨大衝擊。預計兩年後啟用的香港中文大學醫院,將是本港首間自負盈虧的私營教學醫院,有望幫助舒緩新界東醫院聯網的壓力。圖為建設中的中大醫院(本刊記者 羅影 攝)

記者:疫情過後,您創辦了“沙士互助會”並親任會長,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沙士互助會”有否得到政府的支持和幫助?

馮康:當年淘大花園的很多病人,因為病情嚴重,在治療時使用了大劑量的類固醇,因此造成了一些後遺症,比如骨枯(缺血性骨骼壞死)。還有一些人,因為家人在沙士中去世,心理上受到嚴重創傷。於是,大家就想要成立這樣一個病人組織,來幫助彼此。我也曾是沙士患者的身份,讓我成為其中一員,這是一種緣分。有些人的問題確實出在身體上,有些人的問題其實是在情緒上、心理上、精神上,那我們就幫助他們找中醫、做心理輔導,甚至搞社交活動,讓他們感受到,社會沒有丟下他們。

香港政府專門為沙士後遺症患者設置了一些政策,比如,因為沙士後遺症去全港的公立醫院治療,都是免費的;還成立了一些基金,比如專門幫助“沙士遺孤”讀書求學的。我在“沙士互助會”做了5年會長,現在還經常去參加他們的活動。近幾年,大家的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況比前些年好多了。當然,還是有一些病人沒有完全康復,像沙士這種大型的災難,是需要時間去慢慢撫平創傷的。馮康:沙士之後 “浴疫重生”


責編:李幸、莫潔瑩

實習編輯:胡越、趙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