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談到人的70歲年齡時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將其用來形容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的經濟發展道路和成就,可以引申解讀為經過長期探索認識了一般發展規律,同時也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發展道路。回顧和理解共和國的經濟發展歷程,應該把新中國成立70年、改革開放40年和中共十八大以來三個時期有機銜接起來。從毛澤東提出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到鄧小平規劃的“三步走”戰略,再到習近平提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既是一脈相承的,也是在實踐探索基礎上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
蔡昉
70年前,毛澤東主席在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的開幕詞中莊嚴宣告:佔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新中國由此開始了獨立自主的經濟建設。不僅在短時期內恢復了經濟,使人民生活迅速改善,大幅度降低了死亡率,而且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就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目標,大力推進工業化。在1975年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政府工作報告正式表述了“四個現代化”——“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
在改革開放之前的30年裡,中國選擇實施計劃經濟模式,以此動員全國資源加快進行國家工業化。1953年,全國83.1%的勞動力從事農業生產,工業就業僅佔8.0%,工業增加值佔國內生產總值(GDP)比重僅為17.6%。“一五”期間,工業總產值實際增長81.0%,工業增加值佔GDP比重在“一五”結束時增加到23.2%,提高5.6個百分點。直到改革開放前夕,國家工業化水平不斷提高,工業增加值佔GDP比重在1978年達到44.1%。可以說,改革開放前的20多年奠定了中國工業現代化的基礎,形成了門類比較齊全的工業體系。
與此同時,計劃經濟也造成了資源配置效率低下、勞動和生產積極性不足、經濟結構失調等弊端。特別是一系列政治運動干擾了經濟建設,使得中國經濟未能在新中國的前30年裡實現對發達國家的趕超,反而落後於世界的潮流。這一時期的“大躍進”和十年“文革”更是對國民經濟造成巨大的損害,最終使人民生活水平改善甚微。到改革開放前夜的1978年,全國農村有約2.5億人口未能解決溫飽問題。
正視計劃經濟時期的錯誤和挫折,中國共產黨又一次拿起手術刀革除自身病症,靠自己解決自身的問題。1978年12月13日,鄧小平同志在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發表講話,振聾發聵地指出:“如果現在再不實行改革,我們的現代化事業和社會主義事業就會被葬送。”從此中國進入改革開放這個嶄新的年代。改革開放就是革除病症,消除一切阻礙生產力提高、國力增強和人民生活水平改善的體制障礙。改革開放的成就證明一個道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
習近平總書記在會見採訪中共十八大的中外記者時指出,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是我們的奮鬥目標。圖為7月15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內蒙古自治區考察調研時,在赤峰市松山區興安街道臨潢家園社區了解居民生活情況(圖:新華社)
1978年至2018年間,中國GDP年平均實際增長率高達9.4%,是同期世界上最快的增長速度。按照世界銀行數據,以2010年不變價計算,1978年中國人均GDP僅相當於撒哈拉南部非洲低收入國家平均水平的21%,屬於典型的低收入國家。隨著高速增長的持續,中國於1993年跨入中等偏下收入國家行列,2009年跨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2018年,中國現價人均GDP達到近萬美元,距離高收入國家的門檻已經近在咫尺。
1981年生活在世界銀行絕對貧困標準(按2011年購買力平價計算每天低於1.91美元)以下的全球人口共18.9億,其中中國為8.8億,佔世界貧困人口超過46%。2015年,全球貧困人口減少到7.5億,中國則只剩下960萬,僅佔全球貧困人口的1.3%。這期間,中國對世界減貧的貢獻率高達76.2%。實際上,2015年之後中國按照高於世界銀行標準實施農村脫貧攻堅戰略,2018年年末,全國農村貧困人口僅剩1,660萬人,貧困發生率1.7%,可以說中國總體上已經消除了世界銀行標準下的絕對貧困現象。
英國古典經濟學的先驅大衛.休謨在1742年曾經預言,當藝術和科學在一個國家達到至真至善之後,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此後極少甚至永遠不會在同一國家得到復興。歷史上,中華文明曾經達到過輝煌的高峰,工業革命以後中國的發展卻衰落了。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展才再創輝煌。迄今為止中國各個領域發展創造的奇跡,已經在不斷打破這個“休謨預言”。
2012年11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會見採訪中共十八大的中外記者時指出,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是我們的奮鬥目標。這準確表述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沒有這個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和奮鬥目標,就做不到“拿起手術刀革除自身病症”,也就沒有改革開放這一偉大覺醒和關鍵一招。以此為出發點,中國70年的經濟發展道路固然有曲折,曾經付出沉重的代價,但也註定會一次次撥亂反正,不斷修正前進的方向。
中國總體上已經消除了世界銀行標準下的絕對貧困現象。圖為雲南基諾族鄉民族小學學生。如今,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基諾族已實現整族脫貧(圖:新華社)
首先,適應國情堅持走自己的路,而不是照抄照搬任何先驗的模式。形成於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理論和政策教條,常常被作為萬應靈藥推薦給發展中國家或轉軌國家。在改革方式上,來自西方的顧問們認為市場化可以像宇宙大爆炸一樣一下子建成,以不可能分兩步跨過同一條壕溝為依據,推薦各種版本的“休克療法”;在改革內容上,從西方經濟學中歸納出若干其實沒有共識的“共識”(如華盛頓共識),建議以之為圭臬實施改革。很多發展中國家和轉軌國家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中國從改革開放伊始,便沒有接受任何先驗的教條,不照搬任何既有的模式或所謂共識,而是服從於發展生產力、提高國力和改善民生的根本目的,堅持了漸進式改革方式,秉持了改革促發展、發展維穩定、邊改革邊分享的理念,走出了符合自身國情的獨特改革開放之路。
其次,順應人類社會發展大勢,堅定不移推動改革和開放,以此促進發展和共享。在從國情出發的同時,中國的改革開放也符合一般發展規律。第一步,廢除人民公社體制、對國有企業放權讓利和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發展多種所有制和混合經濟,通過這一系列改革,激活了“點石成金”的激勵機制,調動了各方面的積極性。第二步,清除各種阻礙勞動力等生產要素流動的體制障礙,展開資源重新配置過程,按照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方向調整產業結構。第三步,通過建立經濟特區、開放沿海城市和沿海省份、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等一系列舉措,全方位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這三步把這個時期特有的人口紅利轉化為產業比較優勢,進而實現高速經濟增長。
最後,堅持追求自己人民的夢想,保持歷史耐心和戰略定力。中國特色並不意味著就不具備一般意義。概述中國改革開放發展分享的過程,可以看到其中體現的內在邏輯,從中提煉出一個尋求趕超的國家,應該如何發現並遵循哪些必要的步驟,創造出經濟發展基本條件的智慧。在政治和社會穩定的前提下,能夠更好統一認識,在社會政策上把握好基調,通過體制機制建設和政策體系安排,既防止了片面追求增長而忽視民生的做法,也避免了一味承諾、過度福利化的民粹主義傾向,打破了做大蛋糕和分好蛋糕的兩難。
按照中共十九大確定的時間表,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後,2020年我們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第一個百年奮鬥目標,隨後就要乘勢而上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向第二個百年奮鬥目標進軍。可見,中國正處在“兩個一百年”奮鬥目標相交匯的歷史時點上,面對著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千載難逢機遇。
2018年中國的人均GDP已經達到9,771美元。以相同的增長速度推算,2020年預計達到12,158美元。按照世界銀行的分組標準,人均GDP超過12,235美元就進入了高收入國家的行列。這就是說,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征程,將以沒有絕對貧困人口的高收入國家姿態起步。然而,新征程不會是充滿鳥語花香的坦途,實現宏偉目標必須應對一系列嚴峻的挑戰。
首先,避免“中等收入陷阱”。跨入高收入國家門檻並不意味著可以高枕無憂,中等收入陷阱這個命題仍將具有針對性。根據國際經驗,這個“陷阱”恰是針對處於中等偏上收入階段或者剛剛跨入高收入國家行列的情形。2018年高收入國家人均GDP的平均值為44,706美元,乍入門檻的收入水平距離這個平均水平尚有巨大的差距。在更高的發展階段上,傳統的增長源泉逐漸弱化,亟待把經濟發展方式從要素驅動型轉向創新驅動型。只有繼續擴大改革開放才能為開啟新的增長引擎創造必要環境。
其次,紓解“成長中的煩惱”。在更高的發展階段上,市場機制本身的收入分配改善效應將會減弱。在增長模式從投入型轉向創新型的情況下,生產率提高的源泉也從產業之間的資源重新配置轉向經營主體之間的優勝劣汰,創造性破壞機制的作用將增強;在更高的發展階段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與發達國家之間的競爭效應會大於互補效應;改革開放越是深入,帕累托改進的空間越小,可能遇到的既得利益阻礙越多。這些都要求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統領下,把包容性體現在進一步改革開放發展的全過程,加大政府再分配力度,發揮社會政策托底功能。
最後,應對“修昔底德效應”。隨著中國從經濟大國轉變為經濟強國,科技發展水平也日益走向世界前沿,正如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描述的那樣,守成的霸權國家會從嫉妒、猜疑和恐懼心態出發,轉而形成掣肘、打壓和遏制行動。即便可以在各方努力之下對摩擦進行管控,防止激烈衝突和戰爭,避免最壞情形下的“修昔底德陷阱”,然而以遏制為出發點,霸權國家把不公平的條件施加在科技和軟實力的競爭之中,則是非我所能掌控的,故稱之為“修昔底德效應”。應對的辦法,一方面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堅持擴大改革開放,保持經濟的持續健康發展;另一方面充分展示中國和平發展的願望和誠意,用多邊主義方案破解單邊主義行徑,維護好經濟全球化。
本文發表於《紫荊》雜誌2019年8月號
責編:莫潔瑩、趙珊
編輯:史帥、周琦、李博揚、連柳蕙、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