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與敦煌的緣份由來已久,如今又結新緣。2019年8月19日,第四屆“呂志和獎——世界文明獎”獲獎名單出爐,其中“正能量獎”頒給了81歲的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此獎由香港嘉華集團主席呂志和設立,一年一度,設持續發展、人類福祉、正能量三個獎項,用以表彰為世界文明發展作出傑出貢獻的各國人士。看到這個消息,我想起一些舊事。
文|香港 木木
敦煌文化已成為樊錦詩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有人願意聽,她就願意講
香港與敦煌的緣份由來已久,如今又結新緣。2019年8月19日,第四屆“呂志和獎——世界文明獎”獲獎名單出爐,其中“正能量獎”頒給了81歲的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
看到這個消息,我想起一樁舊事。2017年夏天,香港各界青年為慶祝回歸二十周年舉辦了系列活動。青年大講堂是其中之一,首場講座6月6日在培正小學錢涵洲紀念樓舉行,請到了金一南將軍和樊錦詩院長。金將軍的演講照例激情澎湃,樊院長卻是娓娓道來。祖籍杭州、生於北京的樊錦詩以花季之年遠赴敦煌工作,一待半個多世紀,被譽為“敦煌的女兒”。她給青年朋友們分享了以莫高窟為代表的敦煌石窟文化,以及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心路歷程。追古撫今,雲淡風輕中蘊含了驚天動地,在場青年學生無不動容。大家深受觸動的,不只是絲綢之路與莫高窟的故事,還有樊院長的經歷。她說,當時去敦煌工作,也沒想那麼多,組織分配的。這麼多年,做了一些事情,但談到貢獻,微不足道,反而是敦煌給了她一個大舞台,成就了她的人生。辛苦,只要是自己的興趣,就感覺不到了。成功,怎麼衡量?錢雖然不多,也夠用了,自己感覺人生過得有價值,成為人類文化傳承的一部分,很有意義。
無論是金將軍的激情澎湃,還是樊院長的娓娓道來,都讓我感懷不已。看著滿禮堂稚氣的面孔和渴求的眼神,不禁想,他們的人生路上,終會以怎樣的作為和精神與這個世界互動?上一輩的期望和教導,將以何種方式並在多大程度上作用於他們的內心?我們這些青年工作者,無非一撥一撥的擺渡者,如何以一片真誠和熱心,把他們送上健康成長的軌道?口占一絕,記下當時心景:
作者與樊锦詩合影
次日早晨,我去樊院長下塌的港麗酒店為她送行,也感謝她為香港青年作的精彩演講。她很平實地說,傳播敦煌文化,已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有人願意聽,她就願意講。
這話還真不是虛言。樊院長是6月5日下午到的香港。當晚,有一家涉台青年團體舉辦年度聚會,主辦方得知樊院長在港,很希望她能去給大家講講敦煌文化。想到樊院長已是79歲高齡,我心下很是忐忑,又不忍一幫青年朋友失去機會,便試探性地向她提起,她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到了現場,宴開幾十席,鬧鬧嚷嚷。她半開玩笑地問我:這個場合不適宜講這麼文化的題目吧?我有些不自在,想做些解釋,樊院長卻不受干擾,從容登台,讓文化的涓涓細流滋潤周遭的浮躁……
在我和樊院長言談間,我聊到自己還沒有去過敦煌,樊院長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眼神。仿佛在說,年過半百的人了,不到敦煌,還算文化人麼?我連忙表示,早就想去了,爭取儘快成行。她便很高興,連說歡迎歡迎,屆時如果她在,一定親自給我介紹,讓我收穫一個別人看不到的莫高窟。
今年暑期,宿願終於得了。8月14日傍晚,我和《香港商報》的幾位朋友,駕車從青藏高原來到敦煌。第二天一早,就急不可待地去了莫高窟。樊院長不巧外出,承蒙她的助理楊雪梅小姐聯繫,請了一位頗有文化氣質的女士(在敦煌浸淫久了,大概都有這樣的氣質吧)給我們詳細講解,帶我們看了好幾個特別的洞窟。我們一邊欣賞雕塑壁畫,一邊品味歷史滄桑,上了一堂難忘的現場教學課。
莫高窟俗稱千佛洞,始建於十六國的前秦時期,歷經千年興建,到明代中期形成世界上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佛教藝術聖地。現存洞窟七百餘個,壁畫四萬多平方米,彩塑兩千餘尊。在我們看到的有限幾個洞窟中,印象最深刻的,當屬第45窟的盛唐彩塑群。
敦煌莫高窟
唐代是莫高窟的全盛時期,這組彩塑群至今完好地保存了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二天王,形神兼備,宛若盛唐時期不同人物的寫照。彩塑群生動地刻劃了佛陀與弟子各自的身份和性格,佛陀的莊嚴,弟子的謙恭,菩薩的柔媚,天王的威嚴,都得到恰如其分的展現。以佛陀為中心,左右大體對稱排列,塑像神態各異,低眉垂目。當你於窟龕前跪拜或下蹲仰視時,發現每身彩塑都慈祥地凝視著你。你的心,會一下子靜下來。
另一個讓人難忘的洞窟,是俗稱“藏經洞”的第17窟。它的難忘,不是因為豐盈和美好,而是因為空落和頹廢。當我們站在小小的洞窟前,凝望著幾乎空無一物的石室,仿佛看到了曾經堆放在這裡的五萬卷震驚中外學術界的經文書畫,也仿佛看到了二十世紀第一個初夏的早晨,畏畏縮縮的王道士那麻木而精明的眼神……
絕域陽關道,胡沙共塞塵。在詩人筆下,敦煌,這座位於河西走廊西頭的極邊之城,是何等蒼涼。然而,遙想當年,金戈鐵馬,絲路綿延,又何其蕩氣迴腸!
絲綢之路歷經漢唐宋元千年繁盛,到朱明一朝逐漸衰落。莫高窟也隨之進入五百年塵封,直到王道士冒失地把它推到世人面前。可以說,當時的中國和世界,都沒有做好接納這份文明寶藏的準備。
敦煌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敦煌。
香港與敦煌的淵源很多,
從某種角度講,
今日香港正是昔日敦煌
我們此次入住的敦煌山莊,是時任香港青年聯會主席王敏剛在1994年投資興建的。因為做青年工作的緣故,我與敏剛結識多年,不止一次聽他講起當年的故事。出於對絲路文化的熱愛,他沿蘭州、張掖、敦煌、烏魯木齊等絲路沿線城市考察不下20次,最後看中了莫高窟和鳴沙山,決定投資1.5億元建造敦煌山莊。
鳴沙山下的敦煌山莊
據敏剛回憶,敦煌山莊開工奠基時,狂風大作,黃沙漫捲,連主席台都被吹散了架。一些篤信風水的朋友勸他放棄這個項目,敏剛卻說,他捨不得大西北的風土人情和厚重歷史,只要施工現場門口的木棚沒被吹走,他就留下來接著幹。一年後,敦煌山莊落成,漢唐結合的建築風格,與鳴沙山周邊的沙漠景觀融為一體,受到海內外遊客的青睞。
不過,由於當時的旅遊市場還不成熟,敦煌山莊的經營狀況並不理想。直到2013年國家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相關的發展空間和機會得到拓展,山莊的贏利模式才趨於穩定。敏剛很興奮,數次邀我去看看敦煌山莊,去感受一下大漠皓月、邊塞黃沙,還說下一步打算在敦煌建立一座玄奘博物館,繼續傳播兼收並蓄的中華文化。他對“一帶一路”的熱情一發不可收拾,跟我商量要發起一個香港“一帶一路”青年大使計劃,培養選拔青年人才,同時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廣泛宣傳香港。
青年大使計劃如期推進,具體方案已討論完善了兩次,敏剛卻病了。也許這一病,讓他對生死有了特別的敏感。
嶺南一帶向來重視過冬至節,有“冬大過年”的說法。去年冬至期間,敏剛分別於12月22日、23日連續在微信發了兩則“朋友圈”:“緬慕2018辭世親朋:家父、饒老、鉄木爾主席、曉暉、廼強、復禮大師、金鏞大俠、炳湘、還有……”“銘思兄、明權兄、霍韜誨大德、鄭曉松……走得人實在太多了。”除了這些悼念文字,他還把過世親朋的照片貼成九宮格,一個一個,栩栩如生。
看著敏剛在朋友圈笑容滿面的大頭像,下面是整齊排列的親朋遺像,我心中一凜。萬萬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兩個多月,身為全國人大代表的王敏剛,在出席“兩會”期間,也隨自己的親朋走了……
置身於敦煌山莊雄渾蒼勁的大堂上,漫步在古樸典雅的回廊之間,享受著服務員熱情周到、不卑不亢的港式服務,我不時回想起與敏剛交往的點點滴滴。他那爽朗的笑聲,仿佛仍在亭台樓閣間回蕩。世事難料,終是沒有機會與敏剛在敦煌山莊把盞賞月、暢敘人生了。而我們入住敦煌山莊之夜,恰逢農曆七月十五前夕,正是祭奠親人的日子。冷月高懸,秋蟬勁鳴,一曲《臨江仙》,悠悠流出:
香港與敦煌的淵源,還有很多。一群喜愛敦煌藝術的熱心人士,2010年成立了一個“香港敦煌之友”會,時年95歲高齡的饒宗頤先生親自出席成立儀式。眾所周知,饒老先生的敦煌學研究,融學術、藝術、傳播於一體,在許多方面具有開創性。
南饒北季,素來相提並論。當香港大學的饒宗頤先生在敦煌學的沃野上開疆拓土的時候,北京大學的季羨林先生這樣述說他的敦煌之情: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一一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再沒有第二個。從內心深處,我真想長期留在這裡,永遠留在這裡。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間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後找到了一個歸宿。
多元文化交匯,多國貿易往來,共同成就了敦煌。其實,當我們把目光從古代拉到現代,從陸上拉到海上,不難發現,今日香港正是昔日敦煌。香港因其特殊的歷史機緣,成為中國人的西洋景,西方人的唐人街。如果說古代陸上絲綢之路的節點首推敦煌,當代海上絲綢之路的節點,香港當之無愧。回首改革開放四十年,正是中國全面走向世界的四十年。在這浩蕩的歷史進程中,香港作為最重要的橋樑和窗口,活脫脫充當了盛唐時的敦煌。香港回歸祖國二十周年之際,我寫過一首抒情詩《南中國的星光》,回歸紀念日前夕在“夢之夜.青蔥再出發”香港青年音樂節上朗誦,並發表於當天的《人民日報》。開頭這樣寫道:
多元文化交匯之地,每每華麗而璀璨,但由於沒有深厚的本土文化支撐,往往又是脆弱的。想當初,繁盛千年的莫高窟,因為朱明王朝閉關鎖國而埋入黃沙,寂然沉睡。觀乎今日香港,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卻故步自封,終致進退失據,亂象橫生,不免唏噓。惟願這顆東方明珠歷此劫難,鳳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