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夏天以來,香港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社會事件。起初是由修例風波引發的一連串衝突,後期越演越烈,全港各區均受影響。及後暴力程度加劇,不但出現多宗「私了」事件,街頭打鬥升級,汽油彈和催淚彈對戰,全城一片狼藉,如同戰場。
原本可能並不關心政治的小市民,也被迫捲入了這場政治漩渦,被堵路、「被罷工」、「被罷課」,日常生活大受影響。不少人因此坐臥不安,心神不定,傷心、驚嚇、憤怒、恐懼、徬徨等負面情緒爆棚,與家人和朋友的關係緊繃。
從前,香港的社交媒體不是討論網上購物,就是熱議娛樂資訊,而現在卻是鋪天蓋地的即時新聞報導。那些「現場直擊」,不但有圖,甚至有片,暴力畫面比比皆是,觀眾的無奈、無助、無力感隨時會被引發,甚至身體也會隨著不受控的情緒而出現不同的徵狀,如無緣無故地流淚、食慾不振、神情呆滯、睡眠質素欠佳等。日子久了,一幕又一幕的衝突、暴力或血腥畫面,可能會反覆在腦海中出現,如上述情況持續,或有機會患上了創傷後壓力症(Post Trauma Stress Disorder, PTSD)。
創傷後壓力症的成因和徵狀
創傷後壓力症是焦慮症的一種,多數是因巨大的威脅或災難性的事件,如天災、嚴重意外、目睹別人死亡、親歷暴力罪案等,而引發的。在香港持續多月的社會事件中,市民無論是親歷衝突現場,或是通過媒體目睹種種血流披面、暴力毆打的畫面,都有機會被引發創傷後壓力症。由事件發生到徵狀出現,可能長達數星期至數月的時間,但很少會超過六個月,而徵狀一般會持續超過一個月。
創傷後壓力症的患者,會在不自覺的夢境或突然闖入腦海的記憶中,再次經歷創傷的情景。簡單如一些文字、物件、圖片、人物,甚或相似的環境,都有機會挑起創傷的記憶。一般而言,這些闖入的傷痛記憶只是短暫性的,患者清楚知道這只是一段回憶而已。但有時,患者會經歷「閃回」(flashback),令其感到仿佛再次置身事發現場,不斷感受到當時那種驚惶、傷痛的情緒。另一方面,由於相關的創傷事件亦會常在夢境中出現,患者的睡眠質素受到影響,甚至為避免創傷事件在夢中重現而不敢入睡,這種狀況會影響到患者的日常生活,令其忐忑不安,心神不定,難以集中精神工作或學習。
更為嚴重的情形下,患者有機會神經過敏,比如小小事就容易受驚嚇、感到緊張、難以入睡。與闖入的傷痛記憶不同,這些神經過敏徵狀有機會持續發生,令患者感到持續受壓及憤怒。
除了「閃回」、神經過敏,逃避行為是創傷後遺症的另一種核心徵狀。患者會嘗試儘可能避開所有有機會令他回憶起創傷事件的元素,比如在嚴重交通意外後,患者會害怕駕駛,甚至不敢坐車。而有些患者會因逃避壓力而否認以前的創傷事件所引起現在的心理問題,感情變得麻木、對事物失去興趣、遠離朋友、孤立自己,並有機會失去對創傷事件的記憶。
在心理學上,情感麻木(numbness)是逃避壓力、創傷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麻木的感覺有利於減低敏感度(desensitization)。當人面對壓力時,會自然地作出「反擊、逃走或僵硬」(fight, flight or freeze)的反應。不論麻木還是僵硬,都是為了不讓自己經歷喜怒哀驚,讓感官感受與環境抽離,是一種保護機制。
社會事件有機會引發創傷後壓力症
在香港近期的社會事件中,最駭人者,莫過於發生在馬鞍山的「私了」事件:一名普通市民,僅因與人立場不同,在發生爭執後被人潑淋易燃液體並縱火,活生生被火焚燒。整個「私了」過程被路人拍攝下來,並透過社交媒體瘋狂傳播,看過的人無不膽戰心驚、不寒而慄。
此等暴力行徑和畫面,很有可能會引致觀者的驚恐情緒,令其產生不安感,身體甚至會作出相應的反應,如心悸、呼吸困難、或一些無法解釋的痛症。有人會把自己代入為那傷者,似乎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有人會因沒有伸出援手而產生內疚感;有人會因此而發惡夢;有人會不斷「閃回」那個片段;有人會害怕途經馬鞍山,甚或害怕單獨上行人天橋,在街上行走時會不期然產生焦慮不安的感覺,害怕環境不能掌控,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如這些負面情緒加劇,思維一直偏向負面,並影響到日常生活、工作或社交,建議當事人應儘早尋求專業人士如精神科醫生、心理學家或專業輔導員等的協助。
如果兒童直接或間接目睹這些暴力場面,亦有機會產生創傷後壓力症。由於兒童未必懂得用說話好好表達自己的情緒,當受困擾時,情緒起落反差可能比較大、容易發脾氣、神不守舍、情緒低落、坐立不安、對自己喜歡的事物失去興趣、言語間夾雜負面的詞語、睡眠習慣改變(包括嗜睡或失眠)、食慾變差、逃避社交,孤立自己,等等,嚴重者還有可能會出現「回溯」現象,比如十歲兒童受驚時,可能會像幼童出現瀨尿情況。因此,家長需要特別留意子女在生活習慣或是情緒上有沒有出現異樣。
如果忽視或誤解創傷後壓力症的徵狀,繼續抑壓痛苦及創傷,或未有適當處理創傷後壓力症的狀況,嚴重的患者可能會伴隨出現抑鬱、焦慮等情緒徵狀,為了逃避痛苦,有人會借助沉溺酗酒、濫藥或吸毒來麻醉自己,造成成癮行為。亦有患者可能未察覺自己長期處於不開心的狀態,習以為常,接納其成為常態,自尊心或自我形象會降低,有機會發展成慢性抑鬱症。而當患者常處於情感麻木的狀態,會逐漸失去調節感覺的能力,也會隱藏自身感受和需求,漸漸遠離社交群體,減少與他人溝通,不展現出個人情感的需要,往後就有機會罹患不同類別的精神疾病。
世界衛生組織的世界精神健康調查(The World Mental Health Survey)2016年的報告(Bromet et al,2017))(參考資料1),研究了來自18個世界各地國家的精神健康報告,其中既包括低收入國家,如哥倫比亞、秘魯、烏克蘭;也包括中等收入的國家/城市,如哥倫比亞/麥德林、黎巴嫩、墨西哥、南非;以及高收入的國家/城市,如美國、比利時、法國、德國、意大利、日本、愛爾蘭、荷蘭、西班牙/莫夕亞,結果發現,18歲以上受訪者與災難相關的創傷後遺症的患病率最高可達3.8%,相關因素包括高教育水平、親密人士重傷或死亡、曾被迫離家,以及早已存在的脆弱性(童年時家庭的不幸、曾經歷其他創傷和患有其他精神障礙),等等。同時,該報告與過往的研究結果相約,指出創傷後遺症的嚴重性取決於創傷的持續性及創傷的程度,並且與創傷來自天然災害還是人為造成有關。該報告指出,患者受創傷的時間愈長、創傷重複的次數愈多、創傷是由人為帶來的,所造成的傷害就更嚴重。比如多次遭父親強姦、多年遭母親虐打等,這些創傷比單次性的天災——如地震、海嘯,或一些突發性場面,如車禍、工業意外——帶來的傷害更加嚴重,患者身心受到的傷害會被深印於腦海,需要長時間的治療,方有機會回復正常生活。
英國皇家精神科學院指出(參考資料2),愈是嚴重的創傷事件,愈容易造成創傷後壓力症,嚴重的創傷通常會與突如其來和不能預測的、長時間持續的、身陷困境而又難以逃脫的、人為的、導致大量死亡的、導致肢體殘缺的、或涉及小童的事件有關。
香港連續數月的社會事件,除了讓很多人目睹暴力、血腥、毆鬥場面外,示威者多是年輕人,當他們受傷或被拘捕,都會引發香港人的憐恤之心。旁觀者很容易將自己代入他們的處境,情感也容易被牽動,結果那種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反應就容易出現,尤其情感特別敏感、脆弱的人士,或自身曾有過不幸經歷的人士,情感會特別投入,創傷後壓力症也更容易被引發。
創傷後壓力症的治療
好消息是,大部份創傷後壓力症患者經過適當的治療後,都是可以康復的。心理治療及藥物治療都是有效的治療方法。患者自救的方法是要堅持正常地生活,嘗試主動與信任的親友傾訴,有助於疏導負面情緒。同時,堅持做適量的運動,照常工作及社交,儘量不要刻意逃避傷痛的感覺,也不要責怪自己。
如有需要,應主動去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他們會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中,幫助患者重新去面對及控制恐懼感,令其不再需要逃避創傷事件,亦能幫助患者重新審視該創傷事件,以消除內疚及擔憂。
身邊若有人不幸患上創傷後壓力症,親友首先要做的,是鼓勵患者接受適當的治療,並誠懇地聆聽患者的感受,將心比心,不帶批判性地接納,此等方法都能有效紓緩患者的負面情緒。請謹記,求助不等於弱者,出路總會比問題多。
結語與反思
面對修例風波,媒體通過各種形式參與,是整個社會事件發展的主要持份者。無論是傳統的報章和電視台,還是各種類型的網媒,甚至學生記者,他們在前線游走的時候不斷傳送的相片和錄影,一方面固然可以令到整個社會能夠全天候連結,但另一方面,由於當中充斥著不少暴戾的圖片和影像,可能引致大眾不安。

因此,筆者呼籲大家應儘量減少傳送這些類型的信息和影片,尤其對一些年輕人,這類資訊很容易在他們當中產生迴音谷(Echo chamber)效應,他們迅速地、沒有過濾地接收了信息,卻不會去証實事件的真偽,也不會作出反思。再者,現在有很多不同形式的假消息出現,有意或無意地影響和誤導接收者對問題的認知和理解。
筆者最近與一些大學生討論對於修例風波的看法時,他們都感到身心疲倦,對警察和特區政府感到憤怒,但他們所接納的信息其實是單方面的,也沒有機會或不願意去接納有別於他們的意見,誤會和憤怒不斷地遷延、擴散,在社會群體中造成更多的分裂和互不信任,甚至一些人士用極端的行為傷害自己或傷害他人,正正是中了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的圈套,令香港社會面臨崩潰。
香港需要重新上路,需要緩和。政府需要更加掌握民意,有效回應社會上不同的訴求;而示威者也要明白,不停的暴亂,不斷地破壞公共設施,不但不能達到目的,反而會令自己逐漸失去民眾的支持。年輕的朋友,更加要額外小心,不要成為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的工具,不要為了達到某些目標而自毀前途。
在磚頭和催淚彈之間,還有很大的空間。筆者可以感受到年輕人對這個城市的熱忱和願景,一些在前線受傷的警察也表示自己對示威者並沒有仇恨。其實,無論是警察還是參與示威的學生,當他們除去武裝和面具後,彼此都是熱愛生活、熱愛香港這個城市的年輕人。請不要讓仇恨遮蔽我們的眼睛,仇恨如同一粒毒藥丸,自己吃了,卻希望別人離世,這是十分愚蠢且自殘的行為。
筆者衷心希望,動亂可以及早止息,香港能夠在「一國兩制」的基礎上再出發,重新成為令世人矚目的「東方之珠」。
1,Bromet, E. J., Atwoli, L., Kawakami, N., Navarro-Mateu, F., Piotrowski, P., King, A. J., . . . Kessler, R. C. (2017).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ssociated with natural and human-made disasters in the world mental health surveys. Psychological Medicine, 47(2), 227-241. http://dx.doi.org.eproxy.lib.hku.hk/10.1017/S0033291716002026
2,Royal College of Psychiatrists.(2015,June).Royal College of Psychiatrists. Retrieved from Post Trauma Stress Disorder. https://www.rcpsych.ac.uk/mental-health/problems-disorders/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searchTerms=ptsd
葉兆輝係香港大學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總監
張鳳儀係香港大學防止自殺研究中心培訓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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