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初識李焯芬院士時,由於他擔任香港中華文化促進會主席、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加上他溫文爾雅的氣質,一度誤以為他是港大文學院的教授。後來,才知道他是我國傑出的水利工程及能源專家,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任加拿大安大略省水電局及省電力公司工程部總經理。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從那時起他就在中華大地上南來北往、風塵僕僕為國家的水利工程勞心勞力。他服務國家的水利、能源及基建工程逾40年,這當中包括長江三峽、二灘及李家峽等水利樞紐工程,作出了卓越貢獻。讓人驚詫的是,他還是一名專欄作家,出版了二十餘部人文暢銷書。李焯芬院士的江河情、壩坡迷、佛學緣,凝聚著他治水、治學、治心的大智慧。
李焯芬院士說,他投身江河治理的水利工程事業,一切要從文藝談起。他在中學時閱讀了大量近代作家的小說,透過這些名家作品,加深了對祖國農村的了解。農村社會的貧苦災荒,很多與水利相關。他說,“中國以農立國,水利可說是農業的命脈,從那時起,我的夙願就是改善國家水利建設。”他希望做一點具體有用的事,所以選擇了可以修讀水利專業的香港大學土木工程系,1968年以一級榮譽畢業,1970年再獲碩士學位。那時,他已確立起水利能源領域研究及實踐的穩固志向,滿懷深情地投向大江大河的治理,希望在這一領域有所造詣。1968年,他在雜誌上佚名發表的給母親的一封信中說:“強求自己做歷史長河裡的一小塊踏腳石,以供後來人渡河踩踏,直往幸福的彼岸而去。”而“月入千元的高薪優職,都不足以把自己磨煉成這小塊踏腳石。”
加拿大河流湖泊水量豐沛,是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生產國,也是培養水利工程師的搖籃。1970年,他毅然負笈加拿大入讀西安大略大學主攻岩土工程,僅用兩年時間就獲得了博士學位。博士畢業後他先在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及多倫多大學任教,後長期服務於安大略省水電局及省電力公司,歷任高工、總工、工程部門總經理等職,負責水電、核電建設、大壩安全評估、核電站及大壩抗震、核廢料處理等研究課題,這是當地水電公司裡華人最高級管理職位。安大略省電力局管轄68個水電站、10台核電,還有火電,他如願以償地在大江大河大壩電站中穿行,在水利能源工程領域深耕。30來歲的他牢牢扎根加國,已然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業界明星。

1984年8月,李焯芬於青海李家峽壩基水平探洞內留影
1981年初,時任國家水利電力部部長錢正英率團赴加拿大考察,隨團的還有汪恕誠、陸佑楣兩位副部長,顯然這是一個重量級的代表團,它透露出一個強烈的信號:國家要學習借鑒國外先進技術,大力發展水利水電事業。當時李焯芬任安大略電力局工程設計與施工總工,加方安排他全程陪同代表團考察大壩、水電、核電工作,歷時一個月。他為代表團擔任翻譯及接待工作,在外國累積的專業知識正好派上用場,深得代表團團長錢正英部長的賞識。錢部長在結束考察時對李焯芬說:“國家改革開放了,準備發展水電,希望您經常回來為國家服務。”李焯芬深受感動,他覺得有責任把加拿大的先進技術帶回祖國,從此他走上了發展中國水利水電工程的道路,一走就走了四十年。
1992年12月,李焯芬於四川涼山州雅礱江二灘壩址與當地村民合影
李焯芬院士在大學期間,最熱心參與社會服務隊,經常擔任工作營營長,到港九新界各地鄉村修橋築路。他結合所修讀的岩土工程,潛心研究地質岩土,對築壩修坡樂此不彼。這樣的青春磨礪,直接影響他參與國家大大小小30來個工程項目,從選址、勘察、研究、做可行性論證和設計論證等,事無大小,只要力所能及,一定親力親為。他從重慶、湖北一帶的長江三峽,走到河南的小浪底,再到四川、雲南一帶的二灘……中國不少渺無人煙的河山大川,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說,有的地方較偏僻要坐吉普車前往,一坐就可能是四、五小時;有時還得走路或騎馬,有好幾次從馬背上墜落,好在未受大傷。
長江三峽水利樞紐工程,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電站,是中國有史以來建設的最大的水壩。早在1919年,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就提出在長江三峽建造大壩,“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資其水利”。半個多世紀來,讓“高峽出平湖”是幾代人的夢想,但幾經論證卻擱置,直至1984年國務院批准了水利電力部提交的工程可行性研究報告,才著手進行前期準備。之後更至1992年4月,三峽工程才正式開工建設。
李焯芬說,他自1982年起每年回國兩三次,80年代中期便參與三峽大壩建設論證。加方希望向中國出口水電廠水輪機組,把設備賣到中國,也支持他回國參與工程論證。他也積極安排三峽工程人員到加拿大安大略電力局擔任訪問學者。三峽工程動工後,他響應國家召喚,從加拿大返回母校香港大學任教。1994年起,他每周都會去內地一兩天,除了參加三峽工程外,也參加二灘水電站論證。他的辦公室中常備行李箱,準備隨時到工地勘察,這樣持續了十多年,默默為國家水電大壩工程作貢獻。
李焯芬主要擔任三峽工程開工前的可行性論證專家,參與大壩選址的兩個論證小組工作:一是工程地震地質組,論證了選址西陵峽三鬥坪的原因是這裡的地質條件係較堅硬的花崗岩,岩體比較完整、斷裂少,歷史上也極少發生有感地震,而其他地方是有溶洞、會滲漏的灰岩;三鬥坪江中還有一沙洲中堡島,將長江一分為二,可為分期施工提供便利。另一個小組是河流泥沙組,主要研究評估泥沙淤積問題,論證建設泄沙通道。他說60年代時在黃河中流修建三門峽電站,因當時蘇聯專家不聽勸告,修了大壩次年就泥沙堆積,導致泥沙沖進水電站。由於有三門峽水電站的前車之鑒,因此泥沙問題始終是三峽工程技術討論的重中之重。
三峽通航樞紐建有五級船閘,選址在與大壩並不相連的壇子嶺。在這五級船閘設計論證時,李焯芬借鑒加拿大聖勞倫斯河十三級航閘工程運行效應評估,證明了頁岩變形厲害,灰岩有一些,花崗岩有彈性變化,但不會有時效變形,所提意見堅定了決策施工的決心。
1993年9月6日,李焯芬拜會全國政協副主席錢正英
三峽工程成敗關鍵在移民。湖北、重慶21個區縣的120萬人口需要異地安置,這當中只有5%去了外省,95%留在原地,有的從低往高移,有的移到附近幾十公里外。新的移民大多在庫區夷陵、秭歸、興山、巴東等地邊坡上。李焯芬說,只有足夠穩定的邊坡,才能保證新市鎮的安全。他同步開始從事當地的滑坡及泥石流研究,將“土釘固坡”技術運用其中,收到好成效。後來還承擔香港工務局斜坡加固項目,也將這一技術在香港各地斜坡改造加固中推廣運用。

2009年5月6日,李焯芬與饒宗頤教授在香港大學圖書館,當時展覽饒教授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教學時的文獻及資料
2015年,李焯芬參與三峽大壩重新評估小組。當年的假設運行多年後,是否依然妥當?他介紹說,“關於大壩安全設計工程是與時並進的,隨時間的推移,安全要求也越來越高,歐美的大壩建造於上世紀50、60年代,當時的標準並沒有那麼高。而我們的三峽大壩建設於90年代,安全標準比歐美高多了。另一個是洪峰的計算,90年代後有大型計算機,計算精準多了,也可靠多了。通過水工模擬、數據模擬、計算機模擬,已對風險做了充分的評估。此外,抗震設計比幾十年前更清楚。這樣洪峰預報及抗震標準都比以前提高了。”他說,三峽上游巴山夜雨,洪水從川江流向荊江,流進湖北,下流即是江漢平原。20世紀30年代,長江中下游發生兩次特大水災,近30萬人因此喪生。1954年,長江流域爆發了20世紀以來最大的一次洪災。而修建三峽大壩可以調節水流量,可以按部就班地放水,調節每條江河的流量,也保證下遊平原的安全,可抵禦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建成中國淡水資源戰略儲備地。三峽水電站也替代了大批火電機組,使每年的煤炭消耗減少5,000萬噸,間接實現了環保。
1993年,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原水利電力部部長錢正英以“大禹傳人”四字題贈李焯芬,以大禹治水精神勉勵他為國家水利水電事業多作貢獻。2003年,李焯芬獲任中國工程院院士,成為香港當時極少數院士之一。他說,自己所做的一切並不為追求什麼名利,但國家肯定其貢獻,他亦樂在其中。近年來,他仍然奔波於國內新建的水電站工地,為地下廠房的岩石穩固問題提供專家意見,也參與全國各地的老壩安全評估。
李焯芬院士得益於其父親是中國語文老師而寫就一手好文章,父親年輕時愛好文學,曾得過青年文學獎冠軍。在書香世家影響下,他除撰寫學術論文著作外,亦撰寫散文及心靈小品等,長期為《信報》撰寫“生命通識”專欄。他在火車站、飛機場、旅途中、賓館裡,利用零碎的時間寫人生感悟小品,先後出版了包括《心耕》、《悲智願行》、《應當如是》、《水的反思》、《心無罣礙》、《活在當下》、《禪是一朵花》、《佛智今用》、《輕安自在》、《安忍精進》、《走出困境》等二十餘部著作。其中,《活在當下》 及 《心無罣礙》 在商務印書館的2008年暢銷書榜“中文文學”類別中排名第一及第六位。他的著作通過闡發佛學思想,啟迪人生智慧,文筆雋永清麗,說理平易近人。
李焯芬院士是虔誠的佛教弟子,精通中、西亞的佛教史,曾創辦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和福慧基金會等佛教慈善組織。李焯芬說,他信佛教,並不當其為宗教,只當是人生智慧。在他從事的水利工程,親眼目睹地震、滑坡、水災中太多的生死,如何去面對災難?如何調節自己的心靈?他在佛學中找到智慧。他說,佛教的因果觀與科學相通,佛教因緣觀認為每一件事背後都有原因,不會無緣無故發生,這與科學界成因與效應的理論一樣。碰到了災難,看災難背後,如滑坡的泥石流,要研究背後的物理原因,才能教人正確去面對與處置。他把佛學的因果觀與科學理論打通,運用到工程的可行性研究:一是技術上,有無不能解決的問題,如地震、邊坡不穩定;二是經濟上,是否可行,投入產出的效益如何;三是文物環境的影響,能否解決。通過可行性論證後,再進行設計,設計之後再進行論證,進而投入施工,施工過程中有困難再進行論證。
李焯芬院士除在學術、工程領域貢獻突出外,還在多家國際組織及學術機構任職,曾長期兼任世界銀行、聯合國發展計劃署、亞洲開發銀行、國際原子能機構、加拿大國際開發總署等機構的科學技術顧問;曾任加拿大大壩安全委員會主席、國際岩石力學學會構造委員會主席、加拿大核學會抗震設計規範委員會主席、香港工程師學會岩土工程委員會主席。他在教書育人及高校管理方面,同樣成就卓越,他於2000年至2008年間擔任香港大學副校長,2008年至2015年任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院長,2015年至今任珠海學院校監兼校長。
李焯芬院士的同窗好友黃景強先生為他的傳記《治水、治學、治心——李焯芬傳》作序稱:“他的內心世界,深厚的佛學修為,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和激情投入的愛國情懷。”正因為他有如此崇高的精神境界,讓他義無反顧地在最貧苦偏遠的地方撒下沸騰的汗水,開展艱苦的考察論證與工程實施,從而實現其貢獻國家水利水電事業的理想。
本文發表於《紫荊》雜誌2020年11月號
編輯:劉一行、邸倩

